我交朋友其实很挑剔。这毛病不是成名之后养成的,而是困顿竭蹶时就有的。那原因大概和我的双重成分:富农家庭,革命子弟——这看来颇不协调的社会情绪交错感染有关——有点优越感,就讲究朋友的身份素质;又有点敏感,讲究平等。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万伯皋,很快地竟找到了朋友感觉。
他的平等观念,他的质朴简易是一望可知的。笑眯眯的,很随心所欲地和座中的朋友聊天,谈文章,说轶事,探讨学问。说到钓鱼,他的瞳仁就会放出欢喜欣悦的光来:这似乎是他的兴奋点。把“万老大”这个名字放在哪个村里,那再平常也不过了,“村东万老大家”这谁会惊讶呢?在北京,这就另是一回事。上到“国级”,下到“科股级”乃至“未入流级”,因车买浆者流,也都叫他“万老大”,他也都欣然领受,就像在村里那样咸与同称,和光同“尘”,平易的进入了化境——你把他和汽车司机,或者一群来京开会的村干部们放一处,寻不出万伯皋来。然而他有学问有“甚深般若”。且是万里的儿子,一个地地道道的高干子弟。
我只听说过民谚“想吃米,找万里”,万伯皋没有结识过。
说一点也不晓得,也不是的。“文革”前,在一家——似乎是人民日报吧——光明日报?——大报上刊载了北京市副市长家教严格的记事文章。那时我年轻,还不懂得这件事的分量和含义,只是觉得新奇。“文革”中,千千万万中学生潮水般涌向农村,我猜他们绝大部分人起初的心思和我一样:热血青年,激情澎湃,任什么冷静的思索都是“有罪的坏脑筋有心思”但我是到过落后农村的,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久那些踊跃无谓的红卫兵小将们也就领教了——其实这事外国也有领袖干过的,我不想提他的名字,提起来辱没煞人。当他们领教了的时候,沮丧和愤懑与当初的热情一样高。我当过十年兵,就是在“广阔天地”到处撒满红卫兵的时代,尽自我“水淹过、火烧过、电打过、炮崩过”也算吃了点儿苦头的,但饱、暖、人格高度自尊与他尊把这点儿苦有掩却了。下乡知青没法和军人比,这是不用问的。
而万伯皋1962年就下去了。如果说当初“下去”,老爷子是想让他镀镀金,凭着老爷子的权势关系,他早就该“上来”了。很多同类家庭,似乎没人能和万里比:浅尝辄止,年而半载取到资格,接着便是预定的一条铺满鲜花曲径通天去了——今日老百姓人言可畏我不就是他们的“这事”吗?前人撒土,迷一迷后人眼睛。不,偏就一把土也不撒!万里不撒土,因为他本就是玩真格的,不去迷别人眼睛。万伯皋至少是孝子,因为他在农村整整干了十年,练出一口连我也听不到异味的豫音,(我甚至认为他的母语是河南话,而北京话是撇出来的),万伯皋实实在在在大队里就这么干,如果他不是孝子,肯定要和老子闹点别扭的吧?万伯皋肯定不是热衷功名的人,因为他若钻刺若打点,若“做工作”,若……这么着说吧,他该是便利条件在中国屈指可数的寥寥晨星。他是身携十年农村基层工作经验的领导子女呀!他脑子里到底想什么事,老实说,我现在仍旧朦胧。看我的《二月河语》说实在话,说他每天睡在被窝里想的尽都是社会里头说的那些话:要坚持苦干的原则,当好代表,我会摇头说“不信”的。但他想的怎样照拂同志和朋友,把事做圆满,这是我相信的。平常心就是佛性佛心。“装大”,那是初剃度的小沙弥心思。
伯皋比我大一点点,几十天罢,认识他以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个人:1962年就下乡了,1975年大学毕业又入伍:如果说镀金,金子也镀得厚厚几层了,各种“硬件”他都有,怎么就没有“飞黄腾达”呢?
他从来不谈这些,和朋友少言工作不说事业,只是兴致勃勃地说他的钓鱼经,也偶尔写一点小说电视剧自娱。人,上了四十岁,你和他接触,他不谈什么,“什么”就是内心最深处的物件。少年不识愁滋味,才会去步上层楼没话找话,没病**到真正阅历深邃时,逢时只会笑,会说“天凉好个秋”。万伯皋心里藏什么?这真是他个人的秘密。也许是由他的波澜壮阔的经历阅尽沧桑一切都变得不经意,一切都“稔透了”,也许他今日的幸福已融去了昔日的块垒:当幸福等同于苦难时,当欢笑与悲泪相等,就同数学题中的正负数一样,一个中学生也可以毫不思索地将其“消掉”,也许他心中还张扬着一份希冀和期待,只是有他的深沉“和光同尘”掩饰了起来。
他一本又一本在写着书,写钓鱼,写散文(钓鱼文其实也是散文),写影视剧本,写小说,有时还要问计与二月河……他做着一大摊子工作,业余时间一点儿也没有荒芜,我看他是在宣泄一种情愫:万伯皋有话要说。
他说的好像是“天凉好个秋”,秋天的美好告诉人们,那里边润蕴得有“春”,花开又复落,缤纷落英间,绰约可见万伯皋林中身影。他当然不会有蒲松龄“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子夜茔茔,灯昏欲蕊,萧齐瑟瑟,案冷疑冰,仅成孤愤之书”那等凄绝幽暗的心境。他是另一种,是长跑运动员在追逐,似乎是追逐吧,追逐那最后一条线,尽管他已经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是第一名。
我自己也是写书的,知道说话很费神,说话要用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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