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是从西天那边腾起来的,先是一疙瘩,絮状,很快便散开,越散越野,越散越浓。枣花抬起头,猛就让黑云吓住了。
这是八月里一个极为干燥的日子,枣花的心情比天气还糟。就在昨儿傍晚,她跟哥哥牛根实又吵了一架,兄妹俩算是戳破了脸,成仇人了。吵架是玉音这死孩子引起的。本来她在沙湾村家里住着,却突然跑沙窝铺来,哭得恓恓惶惶,那份憋屈相,把枣花的心猛地掀翻了。紧着问她出了啥事儿,玉音支吾着,不肯说缘由,只说是跟玉虎吵了架,玉虎还扇了她一嘴巴。一听玉虎扇玉音,枣花猛地跳了起来:“吃他的了,喝他的了,生下是他打的?”枣花一把将玉音搂怀里,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看到玉音才回来几天,人就黑了,瘦了,皮肤粗粗糙糙的,哪还像个念书人,心就越发难过得不成样子。
“你倒是说呀,凭啥要受他气?”枣花忍不下去了。老的算计她,小的打玉音,这不明摆着是往绝里做嘛。这么一想,枣花便火上心头。也难怪,玉音在她心里,远比自个要紧一百倍,一千倍。
刚把玉音安顿好,哥哥牛根实跑来了。气恨恨的,抖着胡子,一进院就骂:“反了天了,说不成你了,不就说了你两句吗,跑,家里放着一大堆活不做,成天跑东跑西的,由着你了,回去!”
“是说了两句吗,脸上的巴掌谁搁给牛根实吼。
“打她咋的,打也是为她好!”牛根实一副蛮横样,“家里都晒得着火了,人家都在捋黄毛柴籽儿,一斤卖两块多呢,你们倒好,谁也看不进眼睛里,就想着啃我这张老皮呀。”
“谁啃你了,谁吃你了,明里说是靠你帮哩,可你算算良心账,这些年你打我这拿的钱,怕是比你爷父们挣的还多。”
枣花的话让牛根实愣住了,他断然没想到,枣花会跟他提钱。哟嘿嘿,她居然跟他提钱,还当着玉音的面。钱是你提的吗?你咋就这么没挡拌的提出来?他吭了几吭,心想既然你连钱都提,我也就不顾啥了。
“拿你的钱,你倒是能说出口,你吃的,用的,喝的,哪个不是我供的?拿钱咋了,忘了当初你说的话,后悔了?”
“我吃了多少,喝了多少,用了又多少?这些年我起早贪黑,啥事儿没做,就是当长工我也把情还了。”枣花实在是忍不住了,似乎有一肚子委屈要吐。这些年她闲时进沙窝抓发菜,捋黄毛柴籽儿,帮六根剪羊毛,这些钱要是细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自己一分舍不得花,全都给了牛根实。单是玉虎娶媳妇,前前后后她就给了五千多。
“那钱是你的吗,那是老郑头的钱,他该给!”牛根实突然粗着脖子吼道。
猛地,枣花白了脸,瘆白,慢慢变青,变红,又变暗,最后,没一点血色了。“你走,你走啊!”枣花扯着嗓子,用尽气力吼。她眼前一黑,险些栽过去,忙扶住墙,身子忍不住剧烈地抖。玉音跑过来,惊吓声响了一地:“姑姑——姑姑——”枣花强忍住心头的痛,用劲直起腰。玉音的脸色更是瘆白,她一定听出了话味,目光在她和牛根实脸上移来移去。
牛根实还要说啥,枣花奋力扑向他:“你走啊,你一辈子盐醋白吃了吗?”枣花几乎要疯掉,如果牛根实再说下去,她怕是连命都能豁出去。
牛根实的嘴唇动了几动,终是没再说啥,他恨恨的,不甘心的,掉头走了。
夜黑沉沉压来,玉音跟枣花躺在床上,谁也睡不着。两个人都让心事压得翻来覆去,弄出一大片响。玉音忍不住又问:“到底是咋回事?”玉音已隐隐感觉出什么了,她不是傻子,这家里的味儿,还有姑姑跟爹之间若有若无的话,以及姑姑反常的表现,都令她多想。可她又有点捉摸不定,过去的记忆零零星星飘浮在眼前,她想把它们串起来,串起一个答案,串了半晚上,竟是徒劳。
那个男人留给她的记忆太少了,只记得他曾是一个右派,一个整天窝在沙窝里接受改造的坏分子。后来又说不是,说是专家,专门研究沙漠的。玉音拼命地想,拼命地记,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两个画面,那男人曾抱过她!还在她脸蛋子上狠狠嘬了两口!那大约是在一个夏天,沙漠里到处飘着沙枣花的芳香。七岁的玉音在沙地上奔跑,忽然就让郑达远逮住了。姑姑打远处跑过来,一把夺过她并告诉郑达远以后少碰她!
断了,记忆到这儿便断了线,再也串不起来了。等她长大,考上了大学,那个男人便成为遗忘在沙漠中的一片云,再也跟她的生活没有牵连。直到他死去,直到姑姑哭扯着泪从沙漠赶到省城,那个男人才像远房亲戚一样在她的生活中又出现了一次。
可是,爹为啥说那句话?姑姑为啥让那句话差点击倒?
“能有啥事儿,不就跟他借过些钱。”姑姑显然是在搪塞,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在黑夜里亮了一下,给人一种被什么点燃似的错觉。
“我不信!”玉音扳过姑姑的肩,硬要她说。玉音是想打破沙锅问到底,非要把心头的谜解开。
这丫头,她是把我往崖上逼哩。枣花心知这事瞒不住了,迟早会让玉音知道,她不说,牛根实一家子也会说。想到这儿,她便再次恨起哥哥牛根实来。
人咋都这样,多大的苦都合着吃过来了,日子好了,那点情分咋倒给淡了?林子能给你吗?给了你我这辈子咋个跟自己交代,又咋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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