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上君臣相持一触即发时,长安靖安坊内,一座明显经历风雨的老宅,后院之中,蓬蓬勃勃的一架紫藤怡然吐露芬芳,本朝诗仙曾有句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此刻花架下设着一张矮榻,榻前一樽越窑青瓷身雕松纹顶趴狻猊熏香炉,炉中香烟袅娜,微风吹之,萦绕榻边。只是香烟渺渺之中,却无美人,而是一个锦服老者正状似悠然的闭目养神,使人失望。
一派宁谧中,回廊转角处传来不急不慢的屐齿叩廊声,不多时,一个身着荼白无纹无饰广袖儒服、足趿木屐的少年飘然出现,这少年容貌俊雅,看年纪尚未及冠,但眉宇之间却无长安少年惯常的飞扬跋扈,而是一派平和澹然,他似乎刚刚出浴,还有些湿润的乌黑长发散在肩头,漫不经心的行走之中,仿佛是魏晋行来的高士。
只是若从他背后观看,便可见他负在身后的右手,戴着一枚显然很有年头的玉韘,原本玉石色泽白腻,此刻却隐隐呈现牙色,衬托得双手格外白皙修长。
少年缓步走下回廊,屐齿在庭院的青苔上印下数点痕迹,犹如画卷,他的目光落到了榻尾——袅袅薄烟中,一只秘色瓷碗静静被放在那里,碗内兀自剩了小半碗冷了的药汁,药味被香气冲淡,若非看到,几难察觉。
“叔父!”
少年在榻边站了片刻,俯身沾取一些药汁尝了尝,皱眉唤道。
杜青棠仿若未闻,依旧一动不动。
少年摇了摇头:“叔父的病是风寒,此药却是补气养神,看来是厨房煎错了,难怪叔父没喝完,既然如此,待侄儿亲去煎一剂千金方中所载的去风寒之方来!”
“且慢!”杜青棠立刻睁开了眼睛。
“叔父又作此孤卧冷榻、榻边残药之事,却不知道今日打算算计的是谁?”少年原本也是随口一说,见状失笑问道。
杜青棠唏嘘道:“拂儿这话说的,叔父难道成日里就会算计人么?”
“总管尝言当年叔父就是用差不多的方法算计师父的。”少年杜拂日微微一笑,展袖在榻边寻了处空地坐下,悠悠回忆道,“那时候师父刚刚抵达长安,还不知道叔父的秉性,叔父先以千金拯其于窘迫之中,接着用一碗弥留之人所服的药剂骗得师父心软,此事被师父引为一生大耻……叔父今日又煎此不对症之药,且留半碗于榻边,难道不是故伎重施?”
“你这个不肖侄!”杜青棠愤然拈须,“老夫当时身居相位,堂堂权臣,却效仿那闺阁怨妇般在一个市井豪侠面前装病诈死,传出去全长安望族都要笑掉了牙齿!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帮你?燕寄北此人,虽然迂是迂了点,但论武功,就是如今那个河北第一高手夏侯浮白,见了他也要甘拜下风!”说着杜青棠惋惜的叹了口气,“若燕寄北还在长安该多好?贺家小儿岂敢如此张扬?”
杜拂日摇了摇头:“师父不爱权谋,就算人在长安,叔父没有算计过他,他也未必肯插手。”
“所以老夫看不起这些豪侠!”杜青棠哼了一声,“当初燕寄北之所以欠下老夫的人情,就是因为他携幼徒入长安向耿静斋求医,结果身上连住店的钱都没有,还想进耿家门?以他身手,别说夜盗千户日抢百家,随便在街上物色个肥羊拖到陋巷里‘借’个几十片金叶子总无问题!他堂堂一代高手,却宁愿当街买艺,也不肯如此……嗯,如此便宜行事!千里迢迢带着唯一的弟子远来长安,却差点连自己都埋下来!这种不知变通的愚蠢脑袋活该他被老夫算计!你再看看他教导出来的可意徒弟!那燕九怀在长安市井也算颇有名气,说的好听,什么探丸郎翘楚、赤丸魁首……混了这么多年,还不是市井之徒!”
“叔父今日提起师父来满腹怨气,可是朝中有什么难事?”杜拂日未理会他的牢骚,淡然一笑,直截了当的问道。
杜青棠果然住了嘴,半晌才叹了口气:“韦造不听劝说,今日就要上奏请丰淳小儿将元秀公主许与贺夷简!”
“尝闻元秀公主乃圣人胞妹,圣人爱之怜之远逾众主,而如今藩镇割据各地使君日益骄横,犹以河北三镇为最,就算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下降,也未必会得礼遇,圣人自是舍不得。”杜拂日了然的点了点头,他虽然未曾出仕,也未下场考取功名,受杜青棠影响,对朝堂中事却也不陌生,此刻自然接得上话。
“丰淳小儿原本为君的资质气度就远不及宪宗皇帝!”杜青棠语气轻蔑,“何况他登基时才多大?现在才几年?毫无一国之君当断则断的气度!韦造偏偏一心一意要扶持他成为明君……啧啧,幸亏他才登基就把老夫赶下台,否则做他的宰相,老夫迟早会被他累死!不累死,也会被气死——若是换了宪宗皇帝还在世,根本不用臣下进言,就会设法促成此事,然后借机离间河北三镇,使其自顾不暇,同时腾出手来,挨个收拾其余的那些最不听话的藩镇……如今藩镇虽多,但再无三镇如河北般世代通婚交好,犹如一国,使长安无从下手!这般天上掉下来般的机遇,身为天子,丰淳小儿自己不长眼睛看不出来,臣下进言,他却还要囿于兄妹之情不肯纳谏!宪宗皇帝泉下有知,也会被如此不肖子孙气得吐血!”
杜青棠显然对此事心怀恚怒,一口一个丰淳小儿,破口大骂,毫无尊敬之意。
“叔父劝说韦相无果,难道不会想其他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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