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津京卫码头到西凉大宅,马车辘辘地行驶,又走了一个多时辰,非晚靠在西凉娴身上,昏昏欲睡。
“快看,大宅的正门。”西凉娴挑起一角帘子,在午后淡薄的秋阳下,望见街北一座华丽的宅邸。
“大小也有数十亩地,这在京城也不算普通人家了。”非晚若有所思地说。
马车继续向东,走不多久拐了道弯,停在东角门外。
来接人的是陆十媳妇,大伯母的陪房之一,将她们领进了继祖母的萱晖堂。
“这是老太太,二位姑娘还不快行礼?”
还不等站定,陆十媳妇就催促见礼,丝毫不注意语气。
非晚看了一眼坐在上面的老太太,小韩氏总是这般气色红润,七十来岁年纪,瞧着不过六十许人。
头发用乌发膏染成黑色,不见一丝白发,包圆髻上插戴两枚金钗,穿着通体紫红色织金缎子的袄裙,灯下华光闪烁,富态尊荣。
“这就是四房的两个丫头?”小韩氏漠然看了过来,那浑浊的目光却骤然亮起来,在非晚身上停顿了数息,这才移开,“都长这么大了。”
接下去就无话可说了。
祖父十年前就没了,上头只剩下这位继祖母,却并不是亲的。
当年祖父去逝之后,为了减轻公中财政负担,继祖母早早地分了家,让二伯与父亲两个庶子出去单过,各自另立门户。
分家产时,只划给她们四房一座三进的小宅院,简陋低矮,依附在广厦富丽的西凉大宅旁。
只是大宅这边谁都不曾料到,就在分家之后不久,原本官职卑微且为人耿直不懂变通的父亲,竟会一举得了皇帝青眼,竟连升四级,一飞冲天,外派至扬州担任盐务上的要职,连任七年。
比大伯的官阶甚至高出了两级。
“老太太,老太太,四姑娘伤着了。”一个嬷嬷突然匆匆进来。
只见小韩氏腾地弹起身来,神色猝然转为忧急:“什么?怎么伤的?媚丫头人呢?有没有请太医?”
西凉娴才磕了头,起身已热泪滚下,不过唤了声“祖母”,就陡然被人横插一杠,一时有些懵圈。
那嬷嬷低下头,声音轻了些:“四姑娘赶着来瞧新来的堂姑娘,走的急跌了一跤,把腿儿磕青了。”
“她急什么?人都回来了,什么时候不能见?”小韩氏口中责备,埋怨地横了非晚姊妹一眼。
“老太太,我过去瞧瞧媚儿。”
旁边三伯母急忙站起来。
小韩氏连连点头,又吩咐那嬷嬷:“前头带路。”
一面拔腿往外走,一面口中喋喋不休:“四丫头身边那些侍候的小蹄子也是死的么,怎么都没扶着,都罚一个月工钱,再打二十板子。”
登时丢下这里。
于是大伯母也跟着站起来,紧接着是二伯母,浩浩荡荡一群人簇拥着走了出去,一屋子人几乎全走空了。
西凉娴神色不安,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状况,于是拉着非晚跟了上去,要一同前去探望,非晚扯住她袖子,不紧不慢地缀在最后。
四姑娘西凉媚是三房嫡女,那是老太太的心尖宠。
事实上西凉媚这次没有受伤,只是追她养的那只猫的时候,不小心腿磕到了椅子角,根本不是对外宣称的那样,因着急迎接她们才摔到的。
果然不过须臾,大门口响起一串笑声,一大群人又乌压压地折回了。
走在人群最前面的小韩氏,手携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一路说说笑笑走了过来。
西凉媚粉面含春,娇笑着说:“祖母总是大惊小怪,我一点伤都担心,倒是冷落了刚回来的堂妹们。”
后面的大伯母含笑打圆场:“老太太哪个都疼,哪个都不落忍。”
小韩氏归了座,这才看见非晚姊妹俩还站在地下,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大伯母见了没有?”
看见了!
非晚指尖微颤,脚像钉在地面上,如置身冰窖。
她看见自己一声声凄厉的恐惧哀求,提醒大伯母她有晕水症,却仍无法避免被恶毒地沉塘,大伯母还在旁边不断叮嘱下人绑牢手脚,亲自指点该选怎样的麻绳才够结实。
“可怜了这两孩子。”
和蔼可亲的声音将非晚的思绪拉回眼前,她看见花如雪拿起手帕擦拭着没有的眼泪,目光温柔似水。
非晚都不晓得自己是如何笑出来的,上前一步端庄安静行过礼。
“小七比你姐姐生的好。”
花如雪端坐在那里,华服高髻,充满大宅女主人的威仪,在细细地打量了她们姊妹几眼之后,点头称赞。
就是不问她们舟车劳顿之苦。
非晚回以孺慕的微笑:“大伯母,我在大运河上捡回一条命,幸有陈嬷嬷仗义,将我救上船来,陈嬷嬷的忠心叫人敬重。”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她不救你们,谁救你们?她做奴婢若是没有一颗尽忠的心,将来也不会有好下场。你们都别往心里去。”
花如雪轻浅含笑,不慌不忙,眼珠子却骨碌碌转个不停。
“嗯,姐姐与我也重重地打赏了她。”
非晚明眸皓齿,无辜无害,静静地望着她。
花如雪眼皮猛地一跳。
“后来也多亏陈嬷嬷一路上细心照应,还与我们说了许多大姐姐出嫁之后的事儿。”非晚猝不及防地提起了不在场的西凉姝。
花如雪一怔之下,登时警觉地坐直了身子,目光锐利地看过来。
是那种不错眼珠逼人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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