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侍尧的事,你可知道?”不想和珅忽然如此问道。
“学生略知一二。”阮元道。
“那剩下的,我不妨也告诉你。”和珅看着四周昏暗的墙壁,竟似这样的场景,对他而言,已是无比熟悉一般:“这牢房我第一次来,便是二十年前,这里在大牢中位置最为偏僻,所以历来只有死囚,才会囚禁于此。李侍尧不是我这个牢房,他当时在那边那个角落上。”说着,向着左手边指了一指,又道:“乾隆四十五年,李侍尧被云南粮储道海宁告发贪纵营私,当时派去查问此案的人,就是我。那李侍尧最初自然也是心存侥幸,想要瞒骗于我,可我当时,也下了决心,一定要查出他贪纵谋私的实据。正好云南那边,有个知县因为给他送了五百两银子,却没做成知府,得知我前去暗访,便将李侍尧藏匿财宝的私邸告知了我。后来我们一边与他饮宴,一边暗自调集了东边曲寻镇的兵马,合围他大观楼对面那座宅子,才终于一举人赃并获。李侍尧眼看事情败落,这才说出了实情,原来他收受各道府县贿赂,已有数十万两之巨……”这时想来,自己收受贿赂,家产只怕已是李侍尧的数十近百倍,也确是罪在不赦了,不由得又是一阵苦笑。
看着阮元带来的酒菜,那瓶酒味道还不错,和珅也不再讲究礼数,直接拿起酒瓶饮了一口,顿时又是兴致勃勃,道:“后来这件事我查访完了,就把他每一笔贪贿所得,都列成了账目,送到了京城。当时大行皇帝也是大怒,在朝会上公开询问各部卿要,要给李侍尧定罪。最后,几乎所有的六部尚书、大学士,上疏意见,都是斩决。哈哈,我最初拟刑,也不过给了个斩监候呢。所以当时我也将李侍尧押解归京,先投入了这死牢,那时我也自听这里的人说过,这一带几个牢房,若是进来了,也就只有上刑场一条路了,哈哈,今日我只落个自尽的结局,还要多谢皇上仁慈呢。可你能想到吗?就半年之后,李侍尧竟然从狱里走了出来。”
“当时我见李侍尧下了狱,却迟迟不予斩决,也多次问过大行皇帝,难道把他放在狱里,就任他自生自灭么?可大行皇帝每次说起他,都是止不住的感叹,反倒开始说,李侍尧办事得力,督抚一方,一方便得太平,若是就这样斩了,日后督抚大员,还能用得谁去?后来我才知道,大行皇帝原是不想让他死的。朝中集议过了,大行皇帝又连续降旨,让各省督抚一并商议李侍尧之罪。其实当时大半督抚,上疏也是认为他贪污如此,定当斩决,唯独江苏巡抚闵鹗元,他在他的奏疏中写道:‘侍尧历任封疆,干力有为。请用议勤议能之例,宽其一线。’就这一句话,大行皇帝给他改了斩监候。第二年,因为苏四十三作乱之故,大行皇帝又放了他出来到甘肃治事,甘肃冒赈事发,一时无人处理政务,他竟又复了陕甘总督。再后来台湾之役,他竟连伯爵也一并复了……甚至后来,福康安也两次弹劾于他,可大行皇帝呢,一直留了他性命,让他办事。”李侍尧是清初前明降将李永芳之后,李永芳因降清较早,又兼颇有功勋,遗下伯爵之位传至李侍尧,故而和珅有此一说。
说着说着,和珅似乎心中也有了些不平之气,竟又饮下一大口酒来。随即独自冷笑了半晌,又道:
“再后来……再后来李侍尧死了,就在你考中进士前一年。那时的事,你也该有所耳闻了吧?你说大行皇帝这番举措,是想告诉我什么呢?一个贪渎财货累积百万之人,照样是大清的两省总督、封疆大吏,二等恭毅伯啊?!他凭什么啊?不就是他能办事,所在之处,仓廪丰实无亏吗?不就是他能查吏,下属阴私,他查得丝毫不差,让下吏无所隐瞒吗?那我若是能比他做得更好呢?阮元,你凭心而论,老师充实府库的法子,不比他少吧?老师监查下吏的路数,不比他差吧?那为什么他可以安然无恙,死的却是我啊?”和珅连续饮下不少酒后,想着性命不过片刻之间,也再无拘谨,将内心想法尽数说了出来。
阮元听着和珅这番言语,也知道他所言不假,可这些事仔细想来,其根源又在何处呢?或许即便是和珅,也没法承担所有的责任吧?
但即便如此,阮元也并不认同和珅这种言论。
“老师,按国朝律例,枉法受赃八十两,不枉法而受赃一百二十两,就足以论绞。老师自以为李侍尧贪贿枉法,在所不论,那老师心中,这《大清律例》又是何物?老师以为,封疆大吏,宰相九卿,只要所行称职,上能仓廪充实,下能明察属吏,即便有所贪贿,也足以免死不论吗?那老师可曾想过,这些省道府县,官吏们层层贿赂的背后,他们又做了什么?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变相增加税赋,是多少百姓哪怕一年两番收获,却仅得果腹的艰难!仓库充实了,可百姓没有余钱了,下吏不敢蒙蔽督抚了,可收到自己囊中的油水,却一点不见少,督抚眼见自己没有亏空,便上下沆瀣一气,长此以往,百姓要如何忍受这层层盘剥?李侍尧之时,天下大势尚属盛世,可今日呢?川楚战事连年不解,百姓皆以为官逼民反。眼看大清到了如今这个境地,老师空言李侍尧贪贿而无罪,又有何意义呢?”
然而,阮元终是一语未及乾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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