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里一动,瞪大眼睛看向周正,这黑瘦冷硬的倔老头果然是很尽心,连财赋上的这些数字也都记得。
再看向祖法成,只见他跪在地上,花白的眉毛抖了抖,仍然低着头不答话。
周正干脆不去理他,接着向下说道:
“譬如此番突伦一万骑兵绕道东山陵与东陵卫发生了一次遭遇战,我大宸七千兵力出战。这一动,战甲武器钱粮马匹物资民夫哪一样都要跟上,哪一样都要用钱,这样的一场遭遇战,便要耗费近两百万两。”
周正将三根手指放在他眼前,语带铿锵:
“这一次遭遇战便将今年进项耗尽,眼下突伦境内不太平,能压制突伦骑兵的怀远路军含冤覆灭,如今重新培养军力哪一样少得了银钱?单说具装甲骑,其单兵所耗民夫、钱粮、物力,更是寻常轻骑兵的数倍之多,一旦再次开战,少不得又是几年的财税进项流水价往外出——”
皇帝心跳加快,看向周正褶皱纵横的黑脸眼睛闪光。
这老头子是个宝藏啊,科举出身的一介文官说起军队战备开销如数家珍。
周正却越说越心绪难平,两手握拳,咬牙切齿:
“乌木南江觊觎大宸之心久已有之,与突伦一战避无可避,届时举国存亡在此一举,没有钱粮如何开战?无法开战难道坐视突伦虎狼南顾,将大宸国土都做了突伦游兵牧羊跑马之地吗?大宸若不在了,如祖老尚书这般富家阿翁也能于覆巢累卵之下安守祖家府宅里的富贵?”
这些道理谁人不懂谁人不知,更何况是浸淫大宸官场数十年的祖法成。
人人都知道国力式微,重兴艰难,只是都想在这虚假繁荣之下尽可能地醉生梦死苟且偏安罢了——天塌了自有出头的椽子顶着。
他们早已失了血性和骄傲,塞外的风沙太冷,割在富贵乡里浸泡惯了的面上太痛。
敌人的武器太冷,打在久不历练的身体上太痛。
自先帝后期,大宸朝中上下推崇文士fēng_liú习气,日日中酒夜夜笙歌,这些老臣们都病了。
周正兀自胸口气息难平,面前的祖法成仍然低着头神色莫名,他忽地泄了气委顿于地。
看着祖法成再度跪拜如仪,说了句“臣知道了!”便垂首堂而皇之地离殿而去。
周正一时木然,呆立一刻才想起书案后的皇帝。
他一时不知怎么说话,只得俯身施礼,咽下满口苦涩。
皇帝看着伏在地上的老臣子,目中清辉湛然。
在最近的一次小经筵上,文九盛曾如此感慨:
“有些人的罪,不在杀人放火,而在心。”
“他们自这权势体制的庇护之下获利,甚至泽陂子孙,在君上、在国家需要反哺报恩之时,需要出手相救之时,他们却宁肯做反噬的魔鬼,无为的蝼蚁,只一心投入到自己窃来的富贵之中。”
“此罪,可诛。”
文九盛说的是延陵王。
“老大人别泄气,此番这老狐狸八成被你说动了。”
皇帝向周正眨眨眼,像个调皮的晚辈,抬手拉周正起身,又替他理了袍摆。
周正神色狐疑,祖法成人都走了,他一番陈词全都白费,他哪里做到了?
“一是他目的已达到,没有后顾之忧——朕都写了手书帮他找儿子了。”
“二来么,三朝户部尚书,这么大的荣耀,这么大的恩宠,他怎会不心动?”
“第三,他当下做此姿态,无非是不想在如此艰难的时候上位,想轻松地谋些福利,前番推辞也就是为着缓一缓再说。本来朕未出面请他,他敢婉拒文阁老一次,这回当着朕的面,周卿又将家国天下的命运全部押上,此情此景之下他敢再拒,今后教他还如何做人?”
“唔”,周正点头恍然,看着皇帝面色微红。
心里暗自摇头,我方才一番道理讲下来,都不如这少年皇帝最后三句话说的清楚。
到了第二天,周正才彻底明白皇帝最后为何那么笃定祖法成被他说动了。
周正为官清廉,虽然都察院左都御史是天下言官之首,但他所居住的只是赁来的一所小院,统共只有十多间房。他们老夫妇二人用了上房的五间,几个下人就住在厢房里。
这一日早起,布衣荆钗的周老夫人正在咯咯咯叫着拿小米喂鸡,周正拿着一把锄头正在给院中自己种的绿叶菜锄草松土,忽然听到哐啷一声大门被撞开。
家里一早出去买米的老仆人扛了一袋米红光满面健步如飞地跑进门,一路大喊着:
“老爷老爷,您在京都出了名了!”
老仆放下肩上大米,目光灼灼地说:
“那米店掌柜不要钱,我死活不同意,最后硬是多送了我半袋米!”
周正老夫妇两个都是一愣,周正呵斥道:
“怎么回事说说清楚。东西不能多要,这个规矩不能破!”
老仆躲过自家老爷挥着的锄头,蹲在地上眼睛亮闪闪。
“到处都在说老爷您,黑面青天周正大老爷三问祖法成,泣血痛陈为臣报国之道……”
周正面色更黑,抓着老仆再三盘问,又找人出去打听,这才知京中上下尤其是茶楼酒肆中的说书先生,将他昨日在御前与祖法成奏对的话说得热血喷张,满座叫好之声。
当然,主要说的是坐视突伦虎狼南顾国土,覆巢之下焉能安享富贵之类的,关于财赋和养病之事被刻意隐去了。
蹲在菜园地头上,周正灰布衫子上还残留汗渍,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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