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思道静静望着向后倒退的街衢房舍,浑如一场噩梦刚刚醒转,许多不明白的事也若明若暗有了答案,许久才透了一口气,说道:“从此,我是四爷的人了……”
“四爷信中再三讲,不可勉强你。”性音冷冷说道,“你好造化。四爷将以师礼待你。”
张廷玉侍奉着母亲回府刚刚下轿,门上的人便上前禀道:“老爷,内廷何柱儿公公刚刚出去,传太子爷钧谕,叫你进去呢!”张廷玉不禁一怔,忙问:“是毓庆宫,还是畅春园?”“畅春园。”那家人说,“马中堂、佟中堂都已经去了,何柱儿听说老爷不在,急的了不得,说叫快去,和马中堂、佟中堂一齐递牌子进去。”张廷玉回顾母亲,略一躬身子,说道:“母亲自请安置,儿子得去了。这位李先生就住家庙,考完之后再见面吧。”说罢匆匆上马。张府中几十个家人早已预备好朝衣朝冠朝珠,上马随从而行。这是张家规矩,习以为常,也不及细述。
畅春园地处京师西郊南海淀,因在圆明园之南,所以又叫“前园”。原是前明武清侯李伟的读书别墅。满洲人祖居北方凉爽之地,耐不得酷暑炎热。康熙四十二年之后,国力充裕,便拨内币二百余万两,除在热河修造避暑山庄,又在京师对这座前园大加修葺,赐名“畅春”。外环长溪,内罗碧波,其中石山径幽,亭榭错落,虽盛夏烈日流火铄金,一入园林,便觉水汽沁凉,苔滑石寒,确是消暑胜苑。
张廷玉带着家人,快马兜风出西直门,过了清梵寺,远远便见龙吟风啸、碧沉沉郁苍苍一大片茂林修竹,园门口左右各一彩坊,五色锦缯彩墙顶上虬盘葛缠,枝桠交错,恰结成“万寿无疆”字样,藻须长垂下接于地。流水双闸旁,大门金漆红柱上,极精神一笔颜书楹联:
仙仗五云鸾鸣和盛世
德车七宿龙角运中天
张廷玉见阙即滚鞍下马,换了朝衣,早见里头走出一个官员,头上戴着金青石顶子,插着双眼孔雀花翎,八蟒五爪的袍子上却没有补服。张廷玉暗自诧异:“没听说四品文官有赏花翎的呀,再说见皇上怎么连补服也不穿?”思量间那人已经走近,张廷玉这才看清,原来是朝鲜国使臣金中玉,常驻北京联络两国,四品京衔还是去年万岁赏的,便站住了,笑问:“老金,见过皇上了么?”
“见过了。”金中玉笑道。他一口极漂亮的京话,单听口音,根本不知他是外国人,“今儿得了彩头。因要回国述职,八贝勒在皇上跟前老金长老金短说了一车好话。皇上一高兴,赏了这枝翎子,不怕得罪张相,连你还没有呢!”“哦,你要回国了?”张廷玉沉吟了一下:这个八爷,连外国使臣的马屁都拍得山响,还嫌势力小么?想着,笑道:“偏我这几日事多。看吧,要能抽出空儿,我亲自送你;要不得闲呢,我叫家人送点程仪——回去代我问着国王好!”
金中玉笑吟吟说道:“你是忙人,有这句话什么都有了。程仪八爷送我六千两,足足够用,明春来了有难处我再找张相打饥荒——快进去吧,马齐佟国维都在佩文斋等着呢!”说罢举手一揖辞了去。张廷玉不敢再耽搁,由小太监引着进了彩坊,穿过一道玫瑰月季交枝儿搭成的花洞,往西一带空地——一边九个油布黄棚,却是各省入京述职引见官员候旨所在——便见一座三楹相连的歇山式小殿兀立路北,上写“佩文斋”三个大字,里头一个高个子官员戴着起花珊瑚顶子早迎出来,拍手道:“衡臣!怎么弄的,这早晚才来?万岁爷刚见了朝鲜使臣,正在更衣。再一会不进来,我们算怎么一回事呢?”
“马齐,”张廷玉微笑道,“你这急脚鬼脾性,是宰相模样儿?我这不是来了?”一边说,踱进斋内,却见另一个上书房大臣佟国维,隔着茶几正和一个官员说话,见张廷玉进来,只略一点头算是见礼,说道:“衡臣,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安徽布政使施世纶……”施世纶早已立起身来,就座中向张廷玉一躬,移身出来又行厅参之礼。张廷玉忙双手扶起,笑谓佟国维:“我是久仰大名的了,靖海侯施琅大人的六公子施世纶嘛!”施世纶笑道:“恐怕中堂是‘久仰’我的丑名——出了名的‘十不全’么!”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连架子十足的佟国维也不禁莞尔。张廷玉这才仔细打量施世纶,果真如民间说的,吊梢眉、三角眼、鼻子和嘴凑得很近,下巴铲子似的向前翘起,鸡胸、缩脖,聪明疙瘩滴泪痣,走路还略微发瘸,十足的败相集于一身,只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灼灼生光,透着浑身筋节强悍,因笑道:“诚然是十不全,《易经》所谓否极泰来,反成贵相了。”佟国维因道:“廷玉,皇上今儿叫老施一起进见,恐怕要问吏治的事,得有个预备。四爷和十三爷在安徽叨登得大发了,一个参本就革掉三十名府道官员——老施从安徽来,皇上一定要问——这是批本处的节略,你先看看。”说着递过一本黄绫封面的折子。张廷玉接过折本浏览着,心下只是踌躇:这一对兄弟搭档在京清理积欠,逼死十九员命官,弄得朝野沸腾。太子叫他们去安徽办河工,其实是避避风头,怎么在安徽依然故我,照旧逼债?就不为自己,难道也不替太子想想?沉吟间马齐叹道:“不管别人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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