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扈从心底忍不住升起一股恶寒,吃下自己至亲的血肉而面不改色,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情形,日后问鼎天下的帝王竟也会有那样身不由己的时刻。
“荒唐!荒唐!连我大尧官家正史都未曾记载,你们这些茹毛饮血的蛮夷又从何而知?”始终将妻儿护在身后的季家主人,也就是那个留了缕山羊胡子的塾师听得这两个北蛮子的言语,连性命都顾将不上,捶胸顿足怒道,“蛮夷,蛮夷啊!”
年轻的博乎沁家家主并没有什么愤愤的神色,反倒是扈从忍不住要拔刀去剁了这个成心寻死的腐儒,可被年轻的博乎沁家主只是一瞥,后者只得悻悻收回已经起手的刀势。
“世上没有通体没有一根杂毛的骏马,也就没有史书上那些毫无瑕疵的帝王。”他似乎理解塾师的恼怒,继而露出怅然的神色,“你们尧人,生来比我们这些长在草原上的人要幸运太多,有很多很多的书可以看,那个告诉我这个故事的人是这么说的,‘到南方去,那些书里有你想要的答案’,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我的答案,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问问那个人,这个答案究竟是对还是错。”
轻轻抚平手中那卷书被皮甲毛边翻起的纸页后年轻的博乎沁家主将其交给身后的扈从,后者郑重其事地用三层油纸包裹后用牛皮绳子牢牢捆扎,然后和其余十几个牛皮纸包一道绑缚在载重托马的马背上。目睹这一切的中年塾师并没有拦阻,许是方才扈从的抽刀抽空了他所剩无几的勇气,在这段光阴里唯一做的事就是张开双臂将妻儿死死护在身后。
在步出季家宅院之前年轻的博乎沁家家主迟疑了片刻,还是没有将右拳中握着的那枚银锭放下。用从尧人哪里抢过来的银子给尧人,他还是有些自嘲地否决了早先冒起的这个念头,而后大步流星步出屋舍,在屋外等候已久轻骑们敬仰的眼神中翻身上马。
革甲弯刀背弓的博乎沁家轻骑簇拥在他的周围,等待家主说出向何处进军的令,可家主在翻身上马后便再不说话,轻骑们也始终沉默,唯有胯下坐骑偶尔打个响鼻或是甩动马尾驱赶秋蝇。
在这个时候摩赤哈·博乎沁又想起了那个白衣胜雪的男人,一架车,一个马夫,还有满车的酒,就这么从南边北上到了台岌格部,每到了新的地方就用蹩脚的蛮话谈天说地,用车中经年的陈酿交换牧民帐篷里的烈酒,在星野下熊熊燃烧的火堆旁和载歌载舞的牧民共饮到酩酊大醉,天为被地为席地睡去,他似乎懂很多的东西去过很多的地方,台岌格部所有孩子的问题都没有难住这个男人,到最后连台岌格部的主君,顿冒·巢及拉德都被惊动,用五千户人口的封赏,想要将这个男人留在台岌格部,却没有如愿以偿。
台岌格部的贵族和将军们起初还在担忧这是不是尧人的细作,可在短暂的相处过后他们都喜欢上了这个豪阔如草原的男人和他马车里的好酒,也不是没有人想要对这个男人图谋不轨,却都被那个其貌不扬的马夫几下放翻落荒而逃,数次无果的尝试后也只是多添了几十号伤筋动骨的大汉,白衣的男人还是终日在不同的帐篷内流转。
摩赤哈与这个男人相遇在他行将离去的那一天,那天白衣胜雪的男人破天荒没有酩酊大醉,而是和他说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他刚才所讲的那个故事。男人最后将一卷书塞到他的怀中,与他说了最后一句话以后就上了那辆马车。凭籍男人的话还有那卷书,曾经因为不谙熟弓马被所有族人嘲笑的那个博乎沁家的孩子,一跃成为整个台岌格部最受主君顿冒器重的智将,继而从垂垂老矣的父亲那里接任博乎沁的家主。
“秦公子。”摩赤哈·博乎沁隔着胸前的甲革,仿佛也感受到了那个男人赠予他那卷书的温度,“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摩赤哈·博乎沁会遵守对公子的承诺!”
他在马背上向南方眺望,天气晴好,此处地势又高,隐约可见那座曾让台岌格部功亏一篑城池的轮廓,还是那么沉雄那么宏伟,像是座山一样,挡在摩赤哈和他身后轻骑的面前。这个时候他想起了那个姓魏的年轻大尧武人,还要他曾经向自己描绘过的那幅画卷。
总会有这么一天,你们草原上的能自由自在骑马来到尧的州郡内,人们聚集的地方有又高又大的城,城里有鳞次栉比的屋舍和琳琅满目的铺子,一间铺子里有几十几百中不同的吃食,卖布料的铺里最好的纱穿在身上像是轻飘飘的云,有手艺人叫卖的稀奇物事和各种好玩的小东西,书塾里有先生带着你我这般的学生读书识字,总会有那么一天,大尧的百姓也能不用动刀兵就能站在这片草原上,看看天似穹庐笼四野,风吹草地见牛羊的景致。
希望到时他们都还活着,能并肩站在一起,看那样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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