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去织会布。”瞎眼老太婆像台没有上润滑油的汽车,仿佛能听到她的关节与关节摩擦,发出那种毛骨悚然的骨头摩擦脆响,好比扔进嘴里与牙齿亲密接触的动物软骨。
织布机咯吱咯吱的乐曲再次响起,孙鹏稍微放开了手脚。他的吃相非常独特,头几乎是埋进小罐的罐口,更加奇异的是,尽管他的动作非常剧烈,却只有一阵如同揉捏葡萄似的软质物的水声。
瞎眼老太婆着魔似地重复着织布的动作,她可以无数次欺骗自己。但是,真相就是那种无法掩盖的魔怔,它使人疯魔又使人成佛。从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下了黄泉。代替自己儿子爬上来的,只能是忘川之中游弋千百年的恶鬼。
它占据了鹏儿的ròu_tǐ,在九泉之下带着狞笑,向这个世间报复。悔不当初!她还念着一丝旧情,以为奇迹能够发生在他们这个三口之家。然而,奇迹是种奢侈品,尤其对他们这种人来说。
所有都被毁灭得一干二净,像盛夏的一场狂风暴雨,猝不及防但又理所当然地留下一地残枝碎叶。她亲眼释放出了这只罗刹恶鬼,没有办法将它遣返回酆都。
曾经她有这样的机会,放一把火将这个罪孽付之一炬。可是,都怪她那该死的妇人之仁,以及丈夫对他的纵容和对儿子ròu_tǐ一丝怜悯。殊不知罪与恶一旦开始就无分对错,那条妄图束缚恶鬼的锁链,现在扣住了她的琵琶骨,扼住了她的命脉。
仿佛一场无比漫长、没有尽头的噩梦,置身于一团邪恶与混沌,抬头不见光明,低身万丈深渊,前进粉身碎骨,后退尸骨无存。她是这场梦的缔造者与帮凶,她想,也许这就是对她的惩罚。
生与死是人灰无法触碰的禁地,这个是上天的神佛的领域。她这个无知的妇孺,想要瞒天过海地存一个念想,徒劳只剩恐怖与麻木。
她又想那个时候,与丈夫一同喜滋滋地迎进了重新归来的儿子。没有把那封危言耸听的书信放在心上,这是专属于生灵的优点与弱点——总是尚存一丝希冀与幻想。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早就应该铭记这一句话,与恶鬼为伍,只有两种结局,一种是作为食物被他们分食;另一种是加入他们的行列,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那晚亦如今夜的夜色,月光朦朦的,仿佛隔了一层纱,天上的星辰却异常明亮。
昆虫与夜莺悄悄地躲在暗处,森林仿佛活了过来,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无形的眼睛之下。
鸡啄食米不时停下的咯咯声,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有一地鸡屎证明它们在这里鲜活地存在过。
那夜,她与自己的丈夫给回家的儿子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但可能是因为旅途太过劳累,儿子只吃了一碗饭就道自己累了,然后回房休息。
房间里的床铺与被子,每次天晴的时候,她都会拿出去晾晒,被子有好闻的日光味。
她有些担心儿子的身体,但又暗笑自己疑心病重。她收拾好碗筷并洗完餐具之后,没过多早也上床休息了。屋内唯一的光源掐灭,静得连自己的呼吸与脉搏都能听见。
偶然代表一种可能性,密集的丝线如同种种可能性,当它们交汇在一起,偶尔形成几条全程贯通的路径,偶然也就成为了必然。
她与丈夫修建房子的时候,考虑到通风与建材,没有给房间装上门。家里的陈设向来随意,刀、弓箭这样的杀器随手挂在客厅。那天儿子回家,他们心里头高兴,喝多了几杯,到了房间倒头就睡。那封警告意味浓重的一纸书信,他们一厢情愿地不相信。种种巧合把他们送上了断头台,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只恶鬼披着自己儿子的外皮,在他们睡熟之后在他们的房间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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