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岭的冷清是逃不了的。
这中间惟一的热闹,倒来自万忠台的水大爷。
万忠台水老大似乎不知道水家大院出了事,看他来时的那架势,真像是不知道。是在曾子航走后的第五个日子,冯传五因为待院里无聊,带着两个兵去草滩上打野兔,羊肉吃腻了,想换换口味。谁知野兔长了眼,就是不往他枪口上撞,害得冯传五白白损失了几颗子弹。第二声枪响过后,草滩上突然惊来一头驴子,那驴儿长得精瘦精瘦,却很有力气,瘦骨嶙峋的背上,载着一桦木鞍子。一看,就是驮了人来的,大约是枪响受惊,将人摔了。驴儿昂着头,四蹄奋甩,径直就撞向水家大院。守门的两个兵娃端着枪,警惕的目光投向驴子,驴子抛开蹄子要往院里闯时,其中一个兵娃喊道:“站住,不站住要开枪了。”这时冯传五的第三声枪响了,驴儿再次受惊,一头撞翻骂它的兵娃,无所畏惧地冲了进去。
紧跟着,草滩上惊惊乍乍跑来一人,边跑边喊:“老疙瘩,老疙瘩,你疯哪去了?”站着的兵娃啪地一亮枪,挡住来人。
“你是哪来的毛毛虫,凭啥拦我的路?”来人野着嗓子骂。
兵娃晃了晃刺刀:“我是宪兵大队的,你再敢乱闯,小心我一枪崩了你!”
“狗日个宪兵队,我的老疙瘩哩?”粗着嗓子喊叫的正是万忠台水老大。
“老疙瘩?”兵娃让水老大喊糊涂了。
“驴儿呀,我的宝贝老疙瘩。谁放野枪哩,把我的老疙瘩惊坏,我饶不了他。”
水老大还在骂,刚才被驴儿撞翻的兵娃扑过来,一枪把子就把他放翻了。
这还了得,当下,水老大就躺草地上:“水老二,水老二,你啥时养下两条狗啊,你势大了,知道养狗咬人了……”
吴嫂正好背着药回来,一看是水老大,忙扔了药奔过来:“大爷,骂不得的,这院,这院出事了。”
“出事,出啥事?”水老大这才像是从昏癫中醒过神,揉揉眼,往清里看。吴嫂对着他耳朵,悄声嘀咕几句。吴嫂原指望着他能安静下来,没想,他竟得着理了。
“老天爷啊,你才算长了眼。水老二,你也有今天啊,哈哈,你让抓了,你的家让抄了。老天爷啊,你才算给我出了口气!”
吴嫂再想拦,就迟了。水老大像是决了堤,要把积攒了一辈子的怒骂出来。“水老二,你不是牛势得很么,你不是啥也不怕么,你不是连扫帚星都敢娶么?你的黑笤帚哩,扫啊,咋不扫了?”
“大爷——”吴嫂惊得,脸上已没了一点血色。
“少叫我大爷!我被他羞辱的时候,你咋不叫我大爷?我被他打席桌上撵下的时候,你咋不叫我大爷?啊,你个狐狸精!”
水老大说的,正是宝儿娶拾草拉流水席的事。拉第三道席时,水家老弟兄俩又闹翻了,当着大家的面翻腾起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最后惹恼了水二爷,竟将席桌上的哥哥撵下来。当时吴嫂没向着水老大说话,还数落了他的不是,没成想,他就给记下了。
“那好,你骂,你闹,闹得连你也关进去,可甭怪我没拦挡过。”吴嫂见阻止不住他,气咻咻道。
“关我?他刮命党有这本事,敢关我万忠台的水老大?嘿嘿,我借他十个胆,敢关?”
一听水老大骂刮命党,两个兵娃立刻扑上来,要拿他是问。吴嫂急了,连求情带赔罪,才算把兵娃们的火气给压下去。
水老大骂了足足有一个时辰,骂足了,骂便宜了,骂得他不敢骂了,再骂下去,说不定自个真要吃亏。便冲兵娃说:“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去,把我的老疙瘩拉出来,我走,我走啊——”
吴嫂拉着他的老疙瘩出来时,却见,水老大眼里,两股子清泪直流。他匍匐在草滩上,弄不清是恨还是痛。吴嫂哽咽着嗓子:“他大哥,你起来吧——”
水老大横溢着两眼的泪,打草地上爬起,久久地看着水家大院那紫气大门,话在嗓子里打着颤,却再也说不出来。末了,抓着吴嫂的手:“他吴嫂,给我带个话进去,就说我水老大说了,要是青石岭活不下去,还到万忠台来。万忠台,才是他的家啊……”
驴儿消失了很久,打完兔子的冯传五眼看着要回来了,吴嫂,却还僵在那儿,两只多少年都流不出泪的眼里,浩浩荡荡奔涌出一段陈年旧事……
吴嫂眼里奔出的,是水家两兄弟的恩仇!
当年,水家在万忠台发财,水老二不学好,扔下家里那么多产业不管,四处乱浪,等回到万忠台时,竟染上了大烟。水老大一气之下,将他驱出门外。水老二也算个有种的人,竟就没跟水老大吵,没跟水老大闹,只留下一句死头子话:“我水老二要是再回来一次,就不是娘下的!”就这么着,十七岁的少爷水老二大寒天里穿个单汗褂,跑到青风峡东沟何家讨饭吃。放着好好的少爷不做,偏要受这份不该受的罪,谁个听了不说他是活该。偏是,他就能赌这个气,能受这份苦。东沟的财主何老东家可不是个一般人,能受得住他那王法的,没几个。偏是,十七岁的水老二受住了,不但受住,还受得很好,很得何老东家赏识。谁也没想到,浪迹天涯的水老二惹上大烟的同时,也学得不少绝活,泥墙,盘灶,在油坊当巴佬,给家里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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