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恒在钱度跟前碰了个软钉子,见尹继善已经回去,一转脸见肖路还站在仪门外等着自己,似笑不笑地吩咐道:“你去吧,先到驿馆,把文书整理一下,该缴的缴到总督衙门文书房,该烧的烧了它,带上我的家人到燕子矶码头。今晚我们就住在燕子矶,天破明咱们就走路!”说罢转身便走。钱度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一把便扯住了他,摇着他肩头笑道:“高爷您是生我的气了!听我譬讲嘛——”高恒哂笑一声,抬脚便走,口中道:“我没生气,你也不用譬讲。大约你是想,我给我手下人谋发财门路才找你?你听说没听说,‘一木二盐’?一个山海关道,管着东北木材内运,管着几十个盐场,想发财用得着寻你?实话说吧,我没那个发财心,我下头的人也一样!想着云南铜矿上万的工人,一个铜政司新建衙门,比着道台大些儿,比着巡抚小点儿,用人的时候,送你那里,几年后能给他们保个官儿出来,你就疑到这上头,我竟枉操了这片好心!”
“我是师爷出身,懂得这里头的情弊。”钱度一身轻松,满脸诚挚的笑容,和高恒并肩出总督衙门,口中娓娓说道:“铜矿是做啥子的?卖水的看大河——都是钱呐!一接这旨,我家的门槛儿都被踢破了,都是荐人的,从王爷到部里朋友围住我那四合院。我一听‘荐’字头就涨得老大!”他打了个寒噤,“高爷,你说做人怎么就这么难!我这个官在底下看,是个西瓜;一到北京就成了芝麻!三品官满街走,四品官不如狗。好比麦地里的兔子,一轰就是一大群……”说到这里,高恒已是被他逗笑:“得了得了!我晓得你难了还不成?”钱度摇摇头,仿佛口中含着个苦橄榄,笑道:“爷既然体谅了,这事该办还得办,跟我过来在书房招呼文墨的事儿,两年下来,我准能保他们落个功名!”
“好,爽快!”钱度老于世故,一纵一紧轻巧地来回一揉搓,打发得高恒周身舒泰,心中那点子不快早已丢向爪哇国去,一拍钱度肩头,笑道:“我明儿出远差,咱们一道儿到凤彩楼去疏散疏散!”
当下二人各回官轿,在轿里换了便衣。高恒穿着月白洋布袍,洗得洁净如水;腰间勒一条绛红带子,脚蹬黑冲呢千层底圆口布鞋:白净瓜子脸,配着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显得格外潇洒飘逸。钱度却另是一种做派:酱色湖绸夹袍上套着一件黑缎面巴图鲁背心,都是簇新没下过水的。脚下穿一双又厚又结实的“踢死牛”双梁纳面布鞋,也是新的;腰间灰白的卧龙袋旁吊着个绣花滚边的槟榔荷包儿;发辫倒也齐整,只是生就的黑黝黝一副瘦脸;加上头没剃,黑茸茸的前额短发有半寸长,还略略谢顶。他本来就老相,这么一“打扮”越发显得窝囊。高恒不禁笑道:“活脱儿仍旧是个师爷!铜政在外开府建衙,比藩台有钱,比臬台有权,好歹也得端起点官体来呀!怎么一味这个打扮?”钱度笑道:“不敢忘本,你是天家贵戚,我仍旧是个师爷,再说我生就的丑,再打扮也是枉然。”高恒道:“小娘爱俏,老鸨爱钞,你可要吃亏了。”
二人也不坐轿,一路散步转出清凉山,又踱到桃叶渡、老城隍庙一带留连了一阵子,品尝了什么怪味豆、云片糕、冰糖葫芦……还一人吃了一小碗凉拌粉皮黄瓜,待到秦淮河畔时,已是天将黄昏。正是春日渐长时,秦淮河边柳绽鹅黄,白絮如雪,一弯碧水清澈可见游鱼,一轮残阳缓缓西沉,昏鸦倦鸟翩翩归林,正是秦淮河最美的时候。在潺潺流水岸边,女孩子们揎袖挽裤,裸露着雪白的小腿和臂膀站在水中阶石上,有的淘米,有的洗菜,有的浣布捶衣,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叽叽咯咯大说大笑,还有的哼着听不清词儿的小曲儿。河南岸十里繁华,千丈软红,各个秦楼楚馆都已掌起彩灯,雕梁画栋丽色纷呈。打开临河的窗棂,隔着纱幕,传来笙篁琴瑟之声,河上的楼船画舫也是张灯结彩,往来游弋,招徕着富商大贾、王孙公子。
“金陵王气黯然收。”高恒兴奋地望着一河的繁华胜景,感慨地吟了一句,又笑道:“你闻闻这花香气、脂粉气——没了王气,色气可更盛了呢!这都是李卫倡导的。熊赐履当年给圣祖上折子,请禁秦淮烟花。明珠说,一条秦淮河的税,顶得上湖广一省的捐赋,就作罢了。李卫来当总督,税加两倍,仍旧夜夜客流如云。他就是靠这个还清了江南官员亏空的。”因见钱度发怔,问道:“你这会子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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