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山松侧着身子坐了,看见宽大的条案上放着一大摞整整齐齐的文稿,扉页上新題着“杨文弱集”四个隶字。杨嗣昌指着文稿道:“松儿,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行军之余,稍加整理,约摸百万余言,尚无序跋。古人说: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谓之三不朽。立德立功,我是不能企及了,立言或许有望。即便无望,你也要想法将这部文稿刊刻行世,要让世人由此知道我杨嗣昌有着一片为君父的忠心。”他说得斩钉截铁,神情极为悲愤,竟有些慷慨激昂。
山松劝道:“父亲文名早为世人所知了。公安三袁与钟惺、谭元春都对父亲推崇备至。父亲早年曾刊刻《诗箨》、《野客青鞋集》、《地官集》,近年又有《抚关奏议》、《宣云奏议》、《中枢奏议》、《督师载笔》、《乐饥园诗集》之刻,卷轶浩繁,不啻充栋,名山事业,流传后世,自是不难。”
杨嗣昌叹息道:“是呀!我真是羡慕三袁与钟、谭二人,优游山林,独抒性灵,过无拘无束的日子。无奈皇上两次夺情召用,为人臣子,只好将寻山访水的心思放在一旁,尽心替朝廷出力。当时,我还想着功成身退,再接着了却夙愿,沒想到陷入其中,抽身无门了。”
“父亲刚届天命,春秋方长,一等战事了结,儿子陪您徜徉山水,也学徐霞客畅游天地之间,为名山大川留下图志文记。”
“安得功成棹归去,前溪忽逗武陵烟。如今想起我以前的诗句,也是不胜感慨呀!徐霞客此人我也听说过,他五十岁以前,就游遍了南北名山,泰山、嵩山、华山、恒山、五台山、黄山、庐山、普陀山、天台山、雁荡山,最远到过福建的武夷山。写下了不少的名山游记。我今年五十四岁了,比不上他了。”杨嗣昌摇摇头,接过儿子递过的茶水喝了两口,拉着儿子的手道:“仕宦之道,亦如饮酒,适兴而已。圣人心法在乎中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不过中庸实在不好把握,我当年一连三疏救你爷爷,情愿以身代父罪,机缘巧合,皇上青眼有加,以致感激报效,奔波了这么多年,心力交瘁,大违初衷。我劝你们兄弟三人,可读书不可出來做官,仕途险恶不说,终日给琐碎俗事缠绕心神,辜负了大好的光阴。”
“谨遵父训。”山松答应着,问道:“明日是父亲五十四岁生日,监军大人准备在行辕置办宴席,给父亲祝寿……”
“我如何承受?”杨嗣昌打断他的话,“自我受任以來,他们跟随着备尝辛苦,如今两载惨淡经营付之东流,我怎忍心教他们强作欢颜?”
杨山松心头大痛,强自忍耐道:“两年來,行辕将吏替父亲备宴席祝寿已成惯例,这次尤其不可缺了,哪怕应个景也好。不然,岂不伤了大伙儿的心,众人的士气如何重振?”
杨嗣昌点头道:“你说的有理。下去准备吧,一切从简,不可铺张。”
宴席果然简单,与去年在襄阳时候的盛况大不相同,沒有戏班子唱戏和官妓歌舞,酒肴也不丰盛。杨嗣昌强打精神接受将吏们拜贺,在宴席上坐了一阵,略端了端杯子,湿了湿青紫色的嘴唇,宴席便草草结束。他在临退出拜寿的节堂时,噙泪拱手道:“大伙儿盛情,嗣昌何以为报?拖累你们了。”
“我们追随督师,为朝廷剿贼,何言拖累?”监军万元吉环视众人,“大伙儿说是不是?”
杨嗣昌热泪盈眶,不待众人作答,唏嘘道:“多承各位厚意,嗣昌心领了。要是朝臣们也这么想,多好啊!上心不会轻变,咱们就能放胆去做,不用太多顾忌。话是这么说,做起來就难了。不用说朝臣,就是能眼见咱们剿贼的四川士绅们,自从在川、楚交界用兵以來,不是一直散布流言蜚语么,说什么我是楚人,不欲有一贼留在楚境,尽力驱赶流贼入川,以邻为壑,实在可笑已极。他们将我当成了专司湖广一地治安的巡抚,独不想我是朝廷辅臣,奉旨督师,统筹全局,责在灭贼,并非一省封疆守土之臣,将流贼赶出湖广地界,便大功告成。远在京师的朝臣,想教他们不能风闻而奏,体谅我的苦衷,怎么能够?我今日才明白了袁崇焕的难处,奉旨出关,何等威风!不料却落得西市凌迟,阖家流放。怨皇上么?不能、不能啊!皇上本有令袁崇焕戴罪立功之意,却受那些朝臣蛊惑,不得不忍痛下手。唉!也怪不得朝臣。出国门时,大伙儿热望甚殷,兵马钱粮任意取用,却不能马到成功,他们能不怨你恨你?糜费百万金钱,剿贼溃败,失陷藩王,你们都跟着我成了孤臣,我如何对得住大伙儿。”
万元吉道:“师相多虑了。师相圣眷正隆,咱们当谋再举,切不可执著一城一地一人一事的得失,灰心绝望,坐失亡羊补牢之机。”
“师相保重!”众人纷纷起身,目送杨嗣昌出门进了花厅,步履有些蹒跚。
回到花厅,杨嗣昌独坐案边歇息,思绪纷乱如麻。恨恨地想朝廷必定一片哗然,劾奏糜饷师溃的不在少数,皇上或许來旨切责,命自己戴罪图功,挽救颓势,焦灼不已。左良玉和贺人龙等将领的骄横跋扈,不听调遣,郑崇俭、邵捷春两位封疆大吏对自己心存猜忌,百般阻挠用兵方略,又恼怒又愤懑,无从发泄。一时觉得六神无主,头晕目眩,公文上的字迹模糊难识,索性走进里间,和衣而卧。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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