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年羹尧不久就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车过兰州进盐锅峡,便见背山避风的驿道旁大片大片的军营连陌结寨,一色新的蒙古毡包,还有大批的粮食、干菜、柴炭车源源沿驿道西运。他是节制各路军马的最高统帅,居然不知道这里驻着偌大一支军队!当日年羹尧原定要赶到河桥驿歇脚的,为了弄清这是怎么回事,年羹尧特地命车轿提前在红古庙卸骡打尖。他是不指望这十个侍卫再替他办什么事了,便命桑成鼎亲自去镇上打听。刚进驿站上房,便见穆香阿一手提着个酒葫芦一手提着马鞭子闯进来,呵呵笑着道:“坐车坐得腿都木了,还是骑马痛快!大将军带的酒呢?赏给咱一葫芦!”说着一躬,一屁股便坐了炕沿上,又问:“今晚怎么歇这里了?到河桥驿多好!我告诉了打前站的,叫他们多多烧水,想痛痛快快洗个澡呢!”
“我是主帅,我说在哪里驻马,有我的道理。”年羹尧冷冷说道,“我不知道谁教给你这么放肆的,但你须知,我这三尺禁地有规矩——马鞭子酒葫芦都给我扔掉,把你的纽扣扣好!不然我就叫我的亲兵抽你耳光!”穆香阿忙把手中东西扔了,仔细端详一眼年羹尧,笑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在京住了几个月竟忘了大将军的规矩。我改还不成么?没人教我——谁教这个呀?不过就讨杯酒喝,何至于就犯了您的军纪呢?”这酒猫大约在路上喝了不少酒,已是醺醺然,大大咧咧在年羹尧房里徜了几步,竟无缘无故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泛着酒呃趔趔趄趄去了。年羹尧本来六神不定,被他一搅更是心烦意乱,因见护车的亲兵进来,没好气地问道:“桑中军还没回来么?”
那戈什哈见年羹尧气色不好,小心翼翼地打了个千儿,说道:“标下没见桑军门。兰州将军衙门转来黄匣子,原要送到河桥驿,见大将军在这里歇马,就径直递来了。”边说边就将一只黄绫封面的匣子捧上来。年羹尧接过来,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卡入锁簧,咯噔轻声一响便打开了。里边是两份折子,打开头一份,上面赫然朱批:
转去田文镜奏折一份尔看,尔若果真如此待朕,实实令人寒心之至。朕观尔在京作为尚属老诚,在外果如是乎?尔今番来见,甚觉乖张,朕有许多不取处,不知汝精神颓败所致,抑或功高志满而然?
年羹尧吃了一惊,不及看田文镜原折,便打开看第二份折子,却是:
朕今见胡期恒矣!你实在昏聩了!胡期恒这样东西,岂是你年羹尧保举巡抚的人?岂有此理!
“这么快就下手了!”年羹尧嘴唇哆嗦着咕哝了一句,似乎是悔恨,似乎又是诅咒,摆手吩咐军士退下,两腿一软便坐了炕沿上,这才拿起田文镜的原折看。折子是誊录过的,字迹端楷得一笔不苟。题奏便触目惊心:
为奏大将军年羹尧党附阿哥,擅权乱政事,仰乞圣上将其革职拿问,穷究其源……
党附阿哥列举了三条,康熙四十八年正月,第一次废太子时,年羹尧入觐,与当时夺嫡正烈的廉亲王允禩、十四阿哥允过从甚密,“于斗室之内私语终日,外伪觐见之名,内作首施两端之备,此岂纯臣所应为?”接着又说第二次废太子,“康熙五十一年,年某不经请旨潜回京师与揆叙王鸿绪一干佞臣夜聚日散。当此危疑之时,行彼诡秘之事,观风望色择路而行,意欲何为?”第三条更是厉害,说年羹尧在圣祖晏驾之后接任大将军一职,“曾与原大将军王密议数日,出语于心腹,‘王爷不肯听我劝,一意要回北京。北京如今龙潭虎穴,王爷手无寸铁回去,有什么下场’?”年羹尧心中一阵急跳,觉得头晕目眩,已无心再看下头说自己擅作威福插手各省政务的“罪”,满纸的字蚂蚁一样时昏时显地爬动,全然不知疼痒地木坐在炕边。恰这时桑成鼎进来,见年羹尧这副模样,忙道:“大将军,您怎么了?敢是犯了时气?”
连叫了两声,年羹尧才回过神,像是要浇灭心头怒火,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水,冷笑道:“你看看这折子,再看看皇上朱批,还说这是‘闲话’!既是‘不要听’,为什么几千里火速传给我?”桑成鼎忙取过,一看题目便吓了一跳,瞟一眼已经暴怒得脸色通红的年羹尧,不言声细看折子。年羹尧一时间心绪变得异常火爆,在灯下不停地来回踱着,口中念念有词:“我总算明白了看透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是他的宗旨!……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用三爷整大阿哥,整倒了大阿哥他又整三爷……高福儿救过他的命,还填进雪堆里活活闷死,何况于我?……轮到我了,要给我‘莫须有’三个字了!这个折子——”他突然止步,指着那份折子道:“我敢断言是那个瘸子写的。那些事田文镜根本就不清楚!只有不要做官的,他才信得过!这个混账残废,机械倾轧小人,有一日我非屠了他不可!”他像一只落进陷阱里的饿狼,碧幽幽磷火一样的目光看着跳动的烛火,好半日才平静下来,亲自磨墨。桑成鼎知道他要复奏,一边铺纸,小声道:“大将军,息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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