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他和八弟……”雍正仿佛身上一颤,又摇头道,“不至于吧。当日传遗诏的就是舅舅,要做手脚,那不是最好机会?如今大局已定,怎么会再和那起子人勾扯?”
方苞仰了一下身子,不安地搓了搓手。他已觉和雍正谈得太直了,但话赶到这里,不能不说下去:“万岁说这话使臣不安,臣不该谈这么深的,也许臣错了,最好是臣错了。”雍正也感觉到了,微笑道:“谈心么,不说心里话有什么意思?朕也这样想,也许朕错了,最好是朕错了。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当闲话扯扯何妨呢?朕,都担待了。”方苞心里一阵感动,叹息道:“皇上如此信得及,臣就说。方才说机会,自古错过机会,吃后悔药的不知多少;错过机会又寻机会的更不知其数!佟家一门都是当初倒太子的‘八爷党’,独独一个隆科多忠心事君。当时情势扑朔迷离为鬼为魅为真为幻,就是神仙也说不清有多少层迷障,多少个连环套。皇上,‘八爷党’既是一‘党’,那么并不因皇上已得大统而不是‘党’,丝萝而藤缠,盘根而错节,不是一篇‘朋党论’的文章就能瓦解的。为天下计,为皇上计,也为皇上骨肉亲情不遭惨变计,皇上不铲掉这个‘党’,顶多做个善终皇帝,想振作颓风,刷新吏治为一代令主,恐难遂皇上的心愿。”
“朕调开允禟允,又要允去遵化,就是要离散他们,离散了也就保全了。朕虽心冷,并不乏骨肉兄弟情分。”雍正听了方苞侃侃陈词,良久叹道:“想起他们昔日对朕下毒手,朕至今不寒而栗,今日断不可重用,然而还是要保全。说句私心话,朕也不愿后世人说朕是残暴之君。但说到舅舅,再思再想,还不至于混到这个是非窝里。要再看看,再看看,好么?”还要往下说时,却见高无庸在殿门口一探头儿,雍正拉下脸来,说道:“你是怎么回事?我和方先生说话,例来有规矩,你不晓得?”
高无庸吓得连忙进来,叩头道:“奴才没偷听。方才隆中堂请见,奴才请他军机处候着。因主子说话长了,他叫奴才进来瞧瞧,看方先生辞去了没有……”雍正一摆手道:“你告诉他,彼此乏了,请舅舅先回府歇着。明儿递牌子,多少话不能说?”高无庸诺诺连声,起身便走。方苞却叫住了,向雍正道:“皇上,要是身子支撑得,何妨一见呢?他是皇上称舅舅的,因与臣谈话回避他,臣也觉担待不起。”雍正略一思忖,说道:“你去说,朕请舅舅进来。”
须臾,便听院外一阵脚步橐橐。隆科多挑帘进来,刚要行礼,已被雍正扶住。雍正笑道:“你是舅舅,哪有舅舅给外甥磕头的?和方先生说闲话磕牙儿,原为松乏精神,讨教学问,所以不想叫外人打扰。舅舅怎么也是这一套?来,看座,赐茶!”刹那间他像换了个人,显得又轻松又潇洒,“这次丧礼办得周全,第一辛苦了张廷玉,外头处置国务,里头主持丧礼,朕看他至少瘦了十斤。第二便是舅舅,警惕关防,还要照应大大小小的宗室亲贵,操心费力,着实累你。方才和灵皋还说起你来着。怎么不进来说话?北京地面邪,说曹操,曹操到。”说罢便抿嘴儿笑,方苞见雍正如此机关捣鬼,也不禁莞尔。
“皇上,”隆科多振衣而坐,接过茶呷了一口放下,说道:“奴才确实有话要奏。哦,方先生,你不必回避。”他刚剃过头,穿着四团龙褂外罩仙鹤礼服,珊瑚顶子后拖着一根翠森森的双眼孔雀花翎,前日那种迷离恍惚的神情,阴霾沉重的表情已一扫而尽,脸色中还带着疲倦,一双三角眼中的眸子闪烁着,看去很是精神。隆科多一边沉吟,说道:“也许皇上能看出来,奴才这些日子精神不振,奏对时言语颠三倒四不成体统,但奴才真的是有心事。一来太后薨逝,活生生的个人,头天还见面,第二日撒手就去了,心感人生渺茫,无常不定,又悲又感。二则有些事也难得其解。奴才是皇上特简顾命上书房大臣,负责京城防务。但这些日子,其实只当了大内一个侍卫头儿。东西华门,前门神武门外驻了那么多兵,谁调遣,谁节制,我竟一毫儿不知道。太后出事那日,奴才就去军机处预备调防,但军机处奉了张廷玉指令,拒交兵符。所以悲痛感慨,又加了一层疑惧。皇上,您虽称我‘舅舅’,奴才一向只以臣子自居。奴才来请见,也只是想说说心里话。若是这些调度出自圣意,那必定是奴才有过失,理当扪心自问,有无对皇上欠忠欠诚之心。若是出自他人,臣以为或者就有小人离间君臣,挑拨是非。这个心,不可问。奴才以军功出身,原本是个粗人,不该这么多心,但皇上寄奴才以腹心,托奴才以重任,奴才想到哪里,不应对皇上欺瞒。”
他这番表白,侃侃然,款款然坦坦荡荡直述胸臆,几乎和雍正方苞刚才的话紧紧衔接上了。雍正不禁一怔,良久,才呵呵一笑,说道:“舅舅,说你是‘细人’,细人不敢到朕跟前说这话;说你是‘粗人’,你又想得太多。子曰过犹不及,思之太细,反而离题万里!”他顿了一下,瞟一眼不动声色的方苞,说道:“朕作事从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不谋于人。你我何等样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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