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宏俯伏叩头,朗声奏道:“恕臣死罪!前明一代君主,有法不循,常以非刑加于臣工,动辄剥皮喂狗,滥施刑罚,置六部于无用之地。此乃亡明败政,所以臣谓为亡国之音!”康熙格格一笑,说道:“前明之亡,亡于东西厂匪人横行,阉官专权,与皇帝惩贪除暴有什么干系?倒是闻所未闻。”欧阳宏道:“惩贪除暴国家自有法规。草莽绿林中何尝没有杀暴安良的,朝廷岂可自降身份,与他们为伍?请皇上睿断。依臣之见,将此国蠹交付部议,依律明正典刑,晓示天下臣民。如此,则贪官震慑,不敢妄生侥幸之心,亦可免史官称我主以非刑杀人,岂不善乎?”
“唔!”欧阳宏没有明说,康熙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这样杀丰昇运,与绿林好汉劫富济贫并无二致。起居注上一写,自己倒落个非刑杀人的名儿。更有一宗儿,后世子孙循例仿效起来,岂不又要导致东厂之类恶徒猖獗,那可真是遗患无穷了。就凭这点远见,身边的张廷玉就不能及!康熙遂笑道:“防微杜渐,尔言之成理。不过这话只可你讲,张廷玉处身其间,说出来就不免嫌疑了。”
张廷玉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听康熙为自己争脸,心中不由一阵感动,奏道:“万岁,欧阳宏才识过人,臣不能及,应简拔出仕为国效力!”康熙满意地点点头,正要说话,欧阳宏浑身一抖,叩头道:“臣躬逢盛世,际遇天子,以布衣之身亵万乘之尊,已是旷世隆恩。断不敢再作非分之想,腼颜侧身庙堂。万岁垂鉴!”
“人家都巴不得做官,”康熙见他推辞,不像是做作,遂笑道,“你有福见朕,错过如此机遇,岂不可惜?”欧阳宏叩下头去,浑身颤栗着泣道:“实不相瞒,臣不姓欧阳,也不叫宏,为了逃罪,用了假名……”
康熙和张廷玉都吃了一惊,对视一眼,张廷玉问道:“你的真名是什么?”
“罪臣……方苞……万死!”
康熙的心猛地一沉:下头跪着的,竟是戴名世《南山集》一案的罪犯,正犯早已处决,因方苞才名冠世,几个皇阿哥和上书房大臣说情,放免回籍,不想竟在此邂逅相逢!康熙目光望着外头漆黑的夜,一时没说话。只听一阵秋风过去,满院杨柳婆娑摇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半晌,康熙才说道:“你是朕特赦出来的,又何必改名换姓,吓得像避猫鼠似的?”方苞叩头道:“狱中并未传特赦之旨,当时只听说朝廷要清理刑狱,查处‘宰白鸭’,狱中连夜放人换人,罪臣以为他们错放了,所以连夜逃出,万岁不说,罪臣至今仍以为朝廷尚在缉拿……”康熙也觉好笑。因想到方苞出狱时的情形,康熙又感到可怕,叹了一声,没再言语。
“我也是桐城人,拜读过你的文章。当时赦你,我还去寻你来着,你却走了。”良久,张廷玉才道,“我很奇怪,你如此学问,为什么不应试做官,反倒跟着戴名世胡说八道,谬解圣人经义?”方苞苦笑道:“问及我犯罪情由,一言难尽。我倒是应试了几次来着,康熙二十六年南闱拆卷,我是解元。后来拜见主考左玉兴,他皱着眉头说:‘这活钟馗模样,怎么去见圣驾?’把我黜到最后一名。一气之下,我就拂袖……”
康熙叹道:“你不必说了,考官得罪了你,你也犯不着跟着旁人骂朕嘛!这件事截至今日,休要再提——你且暂退,朕和张廷玉有事要议。”眼见方苞走了出去,张廷玉踌躇着问道:“万岁,您看这事……”康熙半靠在椅上,呆望了一会,良久,吁了一口气道:
“你传旨,叫他即日入上书房侍候。”
张廷玉愣住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康熙此刻的心思!上书房总揽六部,乃是中央机枢之地,官无分大小,一踏进上书房,百官即视为宰相。他嗫嚅许久,张廷玉方道:“主子,这……”
“有什么不合适的?”康熙坐直了身子,冷冷说道,“明珠有多少才学?在上书房秉政近二十年;高士奇也是没功名的,在上书房不挺好?你要知道,如今还有一干子文人在下头骂街,说朕不能容纳汉人,朕就是要叫他们看看朕的器量!上书房上书房,毕竟是书房嘛,养不起个文人?朕幼年没设上书房,只有一个伍次友先生朝夕相处,蛮好!他也不过是个举人。你难道及得上伍先生?——叫他进来吧!”
这话问得很重,张廷玉没敢再回一句话,默默一躬,退出去带着方苞进来。方苞跪着听张廷玉宣了旨,似乎并不吃惊,眼眶中泪水旋转着,叩了头,叹息一声道:“罪臣已是明日黄花,恐难符皇上厚望……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康熙接口吟道。他也很感慨,沉吟着道,“朕又不是叫你猎豹捕熊,何必作此司马牛之叹?朕叫你入上书房,不同于张廷玉、马齐。你还保留你的布衣本色,朕不打算封你的官!”听到这话,张廷玉不禁睁大了眼,却听康熙深沉地说道,“人为万物之灵,但谈起做人,那真是不容易。文武百官,富室巨贾,谁没个书房?谁家书房像朕这里,高居九重。臣工们到了朕这里,一见面就是‘皇天圣明,臣罪当死’!”他苦笑一下,“朕老了,既无泉林可退,也没有家人天伦之乐。你们想不出朕是多么的凄凉寂寞——孤家、寡人。总而言之是独自一人罢了……”说着,竟双目含泪,泪光滢滢。
张廷玉和方苞一时都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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