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红火的工厂,才几年时间成了这样!”
“我都不可惜你倒可惜。我的工厂我都不瞅一眼了,你倒总是提说。”
“好好好,不说了。”秤砣说。
“你今年弄得咋样?”小卫问。
“凑合。”秤砣说。他没有说丢牛的事,也许正如小卫不想说工厂的事一样。
“娃呢?”秤砣问。
“到舅奶家去了。”小卫说着,就提高嗓门对厨房里的媳妇说,“甭做饭了。咱和秤砣哥到外边去吃饭。”
秤砣当即表示反对:“在家里吃自在。”
正在为到不到外边下馆子的事稍有争议的时候,门外有人说话,而且脚步声杂乱。小卫坐着不动,却用眼珠斜瞅着门板,似乎不在意,原也无法判断是不是自家的来客,一种沉稳中的不屑,只有眼角的余光显示出留意的神色。
确凿敲的是自家的门,敲门声很有修养。
小卫立马站起,两步跨到门口,拉开了门。秤砣看见四五个人站在门口,有一位中年女人,肯定是做妇女工作的什么干部。倒是这位妇女干部先说了话:“要过春节了,局里领导来看望你们,这是局长——”
局长已经伸出手来,脸上配合着职业性的微笑。小卫却视而不见局长伸出的手,也不管女干部接着介绍的另三位各个方面的主管,却做出急迫的又是莫名其妙的解释:“啊呀!各位领导肯定走错门了。我不是困难户,我从来都没有困难过。各位领导走错门了——肯定。”秤砣瞅着这场景,也有点惊讶,小卫从来也没说过日子难过的话,倒是永远的昂扬;如果真是到了需得救济才能过年的程度,就足以使秤砣吃惊和伤心的了。
“没错儿。是你,梁小卫。没错儿。”妇女干部说,随之就职业性或习惯性地赞颂起局长来,“局长十分关心下岗工人,一定要亲自来看望,把温暖送到每一个困……”
“哈呀!没错儿,各位领导十分关心下岗工人,我绝对相信。”小卫更加快乐地解释,“关键是咱不困难嘛!应该把温暖送给真正需要温暖的主户。”
一个中年男干部说了:“小卫同志觉悟很高,为国家分忧解难,有困难都不说困难。”
“没有没有没有。”小卫更嘎气儿了,“不是觉悟高低的事,关键在我不是困难户。”
几经争议和推让,带来的过年礼物还是留下了。秤砣坐在稍远稍偏的地方,用不着说话,却看完了这一幕送温暖活动的全过程。他发觉随行的几位脸上已现出尴尬或阴影,只有局长温柔的笑还残留在脸上。秤砣看清楚了礼品,一袋标着十公斤的袋装大米,一块缠着显示喜气的红纸条的猪肉,估计有两三斤吧,还有装在信封里抽出来又装进去的两张百元票子。秤砣刚才看见那位女干部把钱从信封抽出来送到局长手里,在局长送给小卫时小卫只顾着分辩自己不属于困难户。局长把钱又交给女干部,女干部又装进信封,放到小圆桌上。在小卫媳妇送客人出门时,小卫只踩着门槛站了一会儿。秤砣在心里早已判断清楚,小卫属于需要救助才能过年的主儿是没什么错的。他太了解小卫了。他对小卫性情和脾气的把握甚至比对自己还清醒还准确。小卫自小就是个阳性子人,上学时与人打架吃了亏,还要说他“把狗日的美美捶了一顿”。他愿意别人说他行而不愿意说他不行,真不行也要说成行;他愿意别人羡慕他有钱而不愿意别人发出哪怕是真诚的怜悯,真没钱也在任何时候任何人面前都做出一副腰粗气爽的神气。今天,当着秤砣的面接受救助,这是让小卫太难堪的事。秤砣唯一所能选择的就是淡化这件事,便对重新坐在简易沙发上的小卫说:“拾个啥总比掉个啥强嘛!”
“哈哈!把戏儿耍得真妙哇!”小卫仍然大大咧咧地笑着说着,“他们把工厂盗光偷垮了,今儿个可提着礼品送温暖——”
“嗨,你说你初几到我家?”秤砣岔开话题。
“你知道这是一帮什么货吗?”小卫固执地回到原来的话题。进门时三问都不谈厂子的小卫,现在有点不依不饶地要说话了,“那个刘厂长,还是劳模,当着这个厂子的厂长,在外边给自己还办一个厂,凡是利润大的订单都转到他的小厂去生产。至于把本厂的外购材料弄到他的小厂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本厂连年亏损,他的小厂却越办越红火。工人告了,上边查了,人家从账面上早都做好了查的准备,结果只查出些鸡毛蒜皮,给了个免职处分。人家早就吃肥了,不指望当厂长挣的那几个工资了,屁股下坐的汽车比省长的汽车还高级。再说今日来的送温暖的局长吧,说是更新产品,进口设备,贷款几千万,结果产品没出厂就捂死了。结论是市场变化神秘莫测,就完了。周游了欧洲,几千万买个‘死洋马’,反而从厂长升成主管局的局长了。下边工人议论说,这个局长是拿票子铺的路砌的台阶。可说归说,局长还风风光光当局长,还笑眯眯地给咱送过年的‘温暖’哩!现任的厂长你猜干什么呢?准备卖地皮。地皮现在可是值钱了。等到这个厂长把地皮卖完,这个工厂就彻底消灭了。国家养了这么一杆子货,咱们小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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