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办了几件公务,再回到滋水河川的时候,小麦已经吐穗了。
我有点急迫地赶回乡下老家来,就是想感受小麦吐穗扬花这个季节的气象。我前五十年年年都是在乡村度过这个一年中最美好、最动人的季节的。我大约有七八年没有感受小麦吐穗扬花时节滋水河川和白鹿原坡的风姿和韵致了。
太阳又沉下西原的平顶了。河堤和石坝的丁字拐弯的水潭里,有三个半大小子在游泳嬉水。我看见对岸的沙滩上支撑着一架罗网。女人正挥动铁锨朝罗网上抛掷着沙石。石头撞击的刷啦刷啦的声音时断时续,缺乏热烈,有点单调。
男人呢?
那个尤其喜欢欣赏女人好腰又被嗔骂为流氓兼硬熊的男人呢?
我脱了鞋袜,涉过浅浅的河水。水还是有点凉,河心的石头滑溜溜的。我走到她的罗网前的沙梁上,点燃一支烟。
“那位硬熊呢?”
“没来。”
我便把通常能想到的诸如病啦、走亲戚啦、出门办事啦这些因由一一询问。她只有一个字回答:没。
我就自觉不再发问了。她的脸色不悦。我随即猜想到通常能想到的诸如吵架啦与邻居村人闹仗啦亲戚家里出事啦等等这些令人烦心丧气的事,然而我不敢再问。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还是决定发问:“咋咧?出什么事了?”
她停住手中的铁锨,重重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女子考试没考好。”
“就为这事?”我也舒了一口气,“这回没考好,下回再争取考好嘛!”
她苦笑一下:“这回考试不是普通考试。是分班考试。考好可进重点班。考得不好就分到普通班里。分到普通班里就没希望咧。”
这是我万万没有料想得到的事。
她这时话多了:“女子自个儿不敢给她爸说。
“他听了就浑身都软了,连头铁锨都举不起来了。
“他在炕上躺了三天了,只喝水不吃饭,整夜整夜不眨眼不睡觉,光叹气不说话。我劝了千句万句,他还是一句不吭。”
“女子在哪儿念书?高中还是初中?”
“县中。念高一。这学期分出重点班。”
我也经历过孩子念书的事。我也能掂出重点班的分量。但我还是没有估计到这样严重的心理挫败。
她伤心地说:“这娃娃也是……平时学得挺好的,考试分数也总排前头,偏偏到分班的节骨眼儿上,一考就考……”
“直到昨日晚上他才说了一句话:我现在还捞石头做啥!我还捞这石头做啥……”
“你不是说他是个硬熊吗?这么一点挫折就软塌下来了?”我说。
“他遇见啥事都硬,就是在娃儿们上学念书的事上心太重。他考大学差一点儿分数没上成,指望娃儿们能……
“他常说,只要娃儿们能考大学,他准备把这沙滩翻个个儿……
“他现时说他还捞这石头做啥哩!”
“我去跟他说说话儿能不能行?”我问。
“你别去,没用。”
我自然知道一个农民家庭一对农民夫妇对儿女的企盼,一个从柴门土炕走进大学门楼的孩子对于父母的意义。我的心里也沉沉的了。
“他来了!天哪!他自个儿来了——”
我听见女人的叫声,也看见她随着颤颤的叫声涌出的眼泪。
我瞬即看见他正向这边的沙梁走来。
他的肩头背着罗网,扛着头铁锨,另一只肩头挑着担子,两只铁丝编织的笼吊在水担的铁钩上。
他对我淡淡地笑笑。
他开始支撑罗网。
“天都快黑咧,你还来做啥!”她说。
“挖一担算一担嘛。”他说。
我想和他说话,尚未张口,被他示意止住。
“不说了。”他对我说。
女人也想对他说什么,同样被他止住了。
“不说了。”他对她说。
“再不说了。”他对所有人也对自己说。
“不说了。”他又说了一遍。
我坐在沙梁上,心里有点酸酸的。
许久,他都不说话。头刨挖沙层在石头上撞击出刺耳的噪声,偶尔迸出一粒火星。
许久,他直起腰来,平静地说:
“大不了给女子在这沙滩上再撑一架罗网咯!”
我的心里猛然一颤。
我看见女人缓缓地丢弃了铁锨。我看着她软软地瘫坐在湿漉漉的沙坑里。我看见她双手捂住眼睛垂下头。我听见一声压抑着的抽泣。
我的眼睛模糊了。
2001年5月12日于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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