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蝉用独轮小推车刚刚拉回一车包谷秆子,满脸淌着汗,解开捆绑的皮绳,再把干透的包谷秆子垒堆在场院里。
邻居一位抱着奶娃的小媳妇半裸着胸脯,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说:“嫂子你而今还拉那包谷秆子做啥?我要是你连麦子都不种了。”秋蝉笑笑,继续卸下车上的包谷秆子。
这种话她已经听得太多不屑解释。她去鸡场买小鸡,女人们甚或男人们见了也说:“秋蝉你如今还买那些毛草子货做啥?”她去卖鸡蛋,人见了又说:“秋蝉你而今咋还卖鸡蛋?你该吃鸡蛋才对哩!”她干啥人都说她不该干啥。
应该吃好的,应该睡,应该逛,应该好吃好睡好逛好好享福。这其中不言自明的原因是她的男人而今挣了大钱了,钱多得乡党邻里无法猜清估准其数目,总而言之多得很。
秋蝉何苦还要一篮一篮卖鸡蛋,一车一车拉包谷秆子呢?秋蝉虽然最清楚自己究竟存下多少货,绝对不像人们纷传的那么厉害,倒是确也攒下了万儿八千的存款。
无论如何,她在感到虚名徒有的压力的同时也感到许多被人羡慕的愉悦。
截至现在,她还不曾打算好吃好睡好逛。她继续精心养鸡继续咬紧牙关卖鸡蛋,继续拉包谷秆子当柴烧既节省了买煤的开支又烧热了火炕。
育才给她买下电褥子她锁在箱子里不用。对人说是怕触电怕睡不踏实,其实是怕花了电费。
电费公家收二毛二本村电管员收三毛五。电管员私抬电费而且理直气壮:“而今小自一根针大至彩电哪一样价钱没翻几个跟头?要说没涨价只剩下良心反倒掉价了。我管电电不涨价难道叫我喝风吃屁不成?”秋蝉就憋足劲儿拉包谷秆子,省了煤又省了电,你涨得再贵总不抵我不用不买。
车上还剩下一抱包谷秆子没有卸下来,她的大儿子小强骑着自行车放学回来,把一只黄皮信封塞到她手里。
她看看落款竟是桑树镇民事法庭几个红字就不由蹙紧了眉头,一道不祥的阴影立即弥漫过心头,她撕拆信封的手指紧张得发抖。
信是一页铅印的传讯通知,要她后日到桑树镇法庭过堂,她的男人王育才提出要和她离婚,已经申诉到桑树镇民事法庭了。
说是晴天霹雳一点也不过分。秋蝉看罢传讯通知,眼前一黑险乎栽倒,一股恶心的浊气从腹腔蹿起冲到喉咙口就堵在那里。
她的儿子小强一手扶住车子一手搀住母亲,吓得惊叫起来。那个给娃子喂奶的小媳妇跑过来,一边搀扶她一边瞅着掉在地上的信皮和信儿,再也不说嫂子不该拉包谷秆子的玩笑话了。
秋蝉已经没有力气卸下小推车上最后一抱包谷秆子,强挣着走回家去,扑倒在炕上就号啕起来。
她感到羞辱又感到委屈。她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无法承受这晴天霹雳般的打击。
她被最不幸的家庭灾难只一下就击昏了。她现在根本无法理清这突发的灾难的来龙去脉,只觉得自己活到了尽头,照耀她的九十九个太阳和九十九个月亮全都在一瞬间熄灭了,眼前是永不复明的黑夜。
她的脑子里一片昏天黑地一片混沌。她的胸腔里骤然聚满了恶气又排泄不出,整得她几次哭得闭气,亏得隔壁邻里的女人们用针尖戳她冰凉的手指扎她冒着冷汗的鼻根,她才缓过阳气来。
霎时间,这个令人羡慕的家庭的里屋和庭院,就弥漫起混乱和破败的灰暗气氛。
阿公和阿婆是在天麻麻黑的时候走进儿媳的小院的。老两口后晌上磨子,轰隆作响的磨面机房里没有闲人来传递消息。
当他们头发和衣服上扑着一层白茸茸的面粉推着面袋走回家时,立即就有好心的乡邻向他们通报了儿媳秋蝉家里发生的变故,老汉顾不得掸去面粉就跑来了,女人颠着一双稀世的小脚也急火火赶来。
阿婆倒是有主意:“甭哭!秋蝉。他想离婚就离了?这事全由他了?他想离婚得先埋葬了我!过堂时你甭去叫我去,让他跟我说这婚咋个离法儿……”阿公坐在椅子上吸着烟,不劝也不叹。
女人们纷纷离去后,阿公才说:“你先甭慌,事情嘛总有个理由,明日我去把他叫回来,叫他先跟我说个理。”说到这儿,老汉才忽然想到,儿子育才住在什么地方自己根本不知道。
他问儿媳秋蝉也不知道。他的儿子在西安发了大财,他们却从来也没有被儿子邀去做客,临到有了急事需要找他时却弄不清儿子的单位和地址。
这一瞬间婆媳和阿公三人几乎同时想到一个人王益民。王益民是儿子育才的好朋友,育才的情况他知道的比做父母和妻子的要多得多。
于是,翁婆媳三人立即统一了举措:立即去找王益民。王益民是本村小学校教育主任,晚上宿在学校里,王子杰老汉找到家里又找到学校,堵在心里的火气就再也无法忍住不发了:“益民呀!你看育才这狗日的咋么就生出六指儿来了?好端端的安宁日子一下就给搅得云天雾障!你明日领我去寻他,我只说一句话叫他先杀了我再去离婚。法院传票后日过堂只有明日一天时间了,益民你无论咋说也得抽空请假领我去寻那个狗日的东西……”王益民也很震惊,只是远远不及子杰老汉那么强烈罢了。
他其实早有预感或者说精神准备,今天发生的事实不过是对于以前的某种预感的证实而已。
然而他还是自然地表现出一种震惊。他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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