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斌校长不放心,执意要陪着王老师一起去何小毛家,向那位在本乡颇具影响的企业家赔情,听说那人财大气粗,一个老夫子样儿的王老师单人去了下不来台怎么办?刘伟也执意要去,理由是与自己有关,六甲班他任副班主任,责无旁贷,另外也怀着为王老师当保镖的义勇之气。王老师再三说不必去那么多人,何小毛的父亲其实还是他的学生,难道会打他骂他不成!结果仍然是三个人一起去了。
这是乡村里依然并不常见的大庄户院。一家占了普通农家按规定划拨的三倍大的庄基,盖起了一座二层楼房,院子里停着一辆客货两用小汽车,散发着一股汽油味儿,院里堆积的杂物和废物已不具一般庄稼院的色彩,全是些废旧轮胎,汽油桶子,大堆的块煤以及裁剪无用的各色布头堆在墙角。何社仓闻声迎出来,大声喧哗着“欢迎欢迎”的话,把三位老师引进底层东头套间会客室质地不错的沙发,已经顺应时令的变化铺上了编织的透风垫子,落地扇呜呜呜转着。何社仓打开冷藏柜,取出几瓶汽水,揭了盖儿,送给三位老师一人一瓶。
成斌校长摇着瓶子没有喝,刚开口说了句“何厂长我们来……”就被何社仓挥手打断了,何社仓豪气爽朗:“成校长、王老师、刘老师,你们来不说我也知道为啥事。此事不提了,我已经知道了。我那个小毛不是东西,我刚刚训过他。咱们‘只叙友情,不谈其他’。”他最后恰当不恰当地引用了《红灯记》里鸠山的一句台词,随后就吩咐刚刚走进门来的女人说:“咱们小毛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来了,难得遇合,你弄几样菜,我跟我老师喝一点儿。”女人大约不放心孩子的事,只是开不了口,转身走出去了。
成校长企图再次引入道歉的话题,何社仓反而有点烦:“总是小毛不是东西,这小子太胆大,什么事也敢做什么话也敢说。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胆小得很,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吓得像个小老鼠,一见生人就害羞——王老师一概尽知。这小子根本不知道害怕害羞……咱们不提他了,好好……”
王老师愈觉心里憋得慌,终于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来:“社仓,我打了小毛一个耳光,我来……”
何社仓腾地红了脸:“王老师,打了就打了嘛!我也常是赏他耳光吃。这孩子令人讨厌我知道。我在你的班上念了两年书,你可是没有重气呵过我……好了好了不提此事了。大家要么去参观参观我的鞋厂?”
何社仓领着三位教师去一楼的生产车间参观,房子里安着一排排专用缝纫机,轧制鞋帮,另一间屋子里是裁剪鞋帮的。夜班已经开始,雇来的农村姑娘一人一台机子,专心地轧着鞋帮头也不抬。
何小毛的母亲已弄好了菜,何社仓把三位老师重新领进会客室里,斟了酒,全是五星牌啤酒,而且再三说着谦让的话,青岛牌啤酒刚刚喝完。然后把筷子一一送到三位老师手里,敦促他们吃呀喝呀。
王老师喝了两杯啤酒,不大会儿就红了脸,头也晕了,脚也轻了,他今天只是吃了一顿早餐,空荡荡的肚子经不住优质名牌啤酒的刺激,有点失控了。
何社仓大杯大杯饮着酒,发着慨叹:“我只有跟三位老师喝酒心里是坦诚的,哎哎哎!”
刘伟听不出其中的隐意,傻愣愣眨着眼。
何社仓说:“王老师,我现在有时还梦见在你跟前念书的情景……怪不怪?多少年了还是梦见!我小时候那么怕羞!我而今不怕羞了胆子大了。我那个小子小毛根本不知道害怕害羞!我倒是觉得小孩子害点羞更可爱……”
王老师似乎被电火花击中,猛地饮干杯中黄澄澄的啤酒,扔下筷子,大声响应附和着说:“对对对!何社仓,小孩子有点害羞更可爱!我讨厌小小年纪变得油头滑脑的小油条。”说着竟站了起来,左手拍了校长成斌一巴掌,右手在刘伟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然后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忽然鼻子一抽,两行老泪潸然而下,伸出抖抖索索的手,像是发表演说一样,“其实何止小孩子!难道在我,在你们,在我们学校,在我们整个社会生活里,不是应该保存一点可爱的害羞心理吗?”
三个人都有点愣,怀疑王老师可能醉了。
1988年6月27日于白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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