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工作组组长老安同志,从炕上跳下来,在炕和桌子之间狭窄的空当里踱步。他刚从一户社员家吃罢早饭回来,等候着两名组员,约定中午去访问一户至今没有照过面的贫农。
老安同志踱着步,心里发急,进村快一个月了,揭露尤家村党支部书记尤志茂以及大队和小队所有干部的政治、经济问题的各种形式的会议,开了几十场,还是没有抓到什么大问题。这是怎么搞的呢?
工作是够细致、够扎实的了。他和组员们对尤家村所有贫农和下中农社员,挨家挨户访问过了,进门先问寒问暖,忆苦思甜;扫地担水,搭手做活;坐在炕头上,一点不怕虱子钻到裤腰里去。可是,一谈及大小队干部的问题,那些正在诚恳地憨笑着的男人和女人,立刻变得拘谨起来,吭吭巴巴,话不成串……
第一次下乡的这位城区的文教局长,几天来心里很不安,夜里常常失眠。县“四清”总团每周一期的《四清战报》,登载着多少显赫的战果!相比之下,尤家村的工作进展是迟缓的,只能算是下游了。这儿——尤家村——的干部真没有问题吗?不会!因为绝不会存在一个风平浪静的世外桃源。那么,是工作方法不入窍呢?还是群众落后呢?还是像“战报”上一再警告的“某些同志”思想右倾呢?他的脑皮发麻了……
政治上和经济上出不了战果的局面,无论如何,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从昨晚到今天早晨,连着开了工作组全体干部会,分析了原因,决定进一步发动群众……
就在早晨的会议上,一户一户分析了所有贫农和下中农社员的情况以后,他忽然发现,访问中漏掉了一户贫农。是谁呢?经过认真查问,才打听到村子东边沟里居住着一户居民。他决定带两个组员亲自去访问,以弥补工作上不该有的粗疏。
两个组员相继到来,一个是热情高、干劲大、文化低的小马,从外县农村抽调出来的积极分子;另一个是城里来的大学生小郭。
三个人出了村,沿着一条窄窄的小路,顺着东沟往上走。***,沟里一派鲜绿,桃树上结满一串一串毛茸茸的桃子,柿树上的方形花蕾含苞待放,野花点点,蜂蝶嗡嘤。老安和两位小将无心赏景,一路走着,一路瞧着,寻觅那位独居东沟的阶级兄弟的住室。
走上一道坡梁,在沟西岸的崖坎下,有柱青烟袅袅升起,那儿有一孔窑洞。三人相对一看,加快了脚步。
老安和两个组员走进窑洞,看见脚地铺着一窝麦秸,胡乱堆着一疙瘩棉花套子。三个大块礓石上支着一口小铁锅,烧过的柴灰一直铺到窑洞口。一个衣着褴褛的人,跪在地上,对着小铁锅下的火堆,吹着火,洞里弥漫着呛人的柴烟,三个人同时咳嗽起来。
那个人从锅下抬起头来,烟火熏得满脸油腻,抹着一道一道烟灰,只是那一双白仁多黑仁少的眼睛扑闪着灵光。他从地上站起来,看见这么多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吓得瑟瑟抖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狐疑地打量着站在面前的来人。
老安笑着,和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尤喜明。”声音也有点颤抖。
“啥成分?”老安更加和气地问。
“贫贫儿的贫农哇!”尤喜明带着感情回答。
“你在这儿住了几年了?”
“七八年了。”尤喜明叹一口气。
“大小队干部没有人过问你吗?”
“唉……”尤喜明不知如何回答,欲言又止。
“你不要怕!”老安说。
尤喜明眼里转过一缕亮光,摆出一副难言的苦楚神情:“人家谁管咱嘛!”
“你怎么弄成这光景?”老安十分动情地问,“你说说你的身世,让俺们受受教育。”
“唉!一言难尽!”尤喜明流下泪来,“我少年丧父母,地主尤葫芦霸占了我的地,国民党几次拉我当壮丁。解放了,翻了身,媳妇可跟咱离了婚,干部尽欺侮咱……”
这无疑是一个苦大仇深的贫农了,老安和两个组员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沉重得很,他压抑着感情,感慨地说:“看吧!在社会主义的尤家大队,生活着一个原始人!尤喜明同志过的是猿人一样的生活。”
小马气愤地说:“当权派尤志茂,新房旧房四大间。对比太强烈了!”
小郭感触更深:“农村阶级分化,想不到严重到这种地步!”
窑里的柴烟散去了,明亮起来,老安揭开小铁锅,正煮着半锅包谷糁子。窑里仅有的一只小瓷瓮里,装着半瓮包谷,这就是全部家当了。他反过身来,对两个青年组员说:“你去找尤志茂,叫他先给尤喜明弄些粮食!”说着,庄重地解开裤带,把套在外面的一条裤子脱下来,送到尤喜明手里,蓬蓬泪花,颤颤声音:“把你那条破裤子换了……阶级兄弟……”
尤喜明“哇”的一声哭了,“扑通”跪倒在地,紧紧抓住安同志皮肤细腻的双手,泣不成声:“你们……真是救命……恩人……”
“快起来!快!”老安双手把尤喜明拉起来,坐到麦草上,“你有苦,就诉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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