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的思想,特顽固!”我说,“我没见过他那样顽固的人。”
“慢慢来。”田芳说,“再顽固的人,经得多了,见得广了,会慢慢开窍的。”
“我想毕业以后,咱们就结婚。”我说,“我是一天……也离不得你……”
“你给我念过一句古诗,意思说只要俩人心心相印,在不在一块儿,没啥关系。”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那句诗怎么说?”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说了一遍,似乎觉得憋闷的心里透出一点儿松活的缝隙来,“我……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好容易飞到蓝天上去了,哪怕被雷电击死在空中,也不会自己重新钻进笼子去!”
“那你愁什么呢?”
“我只怕离开你。毕业后……”
“毕业了,分配了,都在本县,见面有多难呢?”
“我想天天见到你,永不分离!”
“你又来了……又岂在朝朝暮暮!”
父亲接连着写来三封信,要我回家,而且要我至少每个月回一次家。我不能忍受了,我找到舅家,向我舅舅说明了原委。我已经向他做出了让步,如果他对我逼得太紧,我也可能拿起剃头刀子的;他的下一封逼我的信,可能就是我的蒙脸纸;他把我逼死了,那个媳妇也就不会在徐家门楼待下去了;把我逼死了,他可能在杨徐村更不好活人了!
舅舅是个胆小人,怕真的酿出人命来,劝了我,又立即跑到杨徐村去找我爸我妈,把我的话传过去……果然有效,父亲再没有来信催逼我回家。
僵局就这样保持着,谁也不退让,也不进攻。任何一方的进攻或退让都可能打破僵局,但谁也没有这样的表示。我相信我会撑到底的,甚至用年龄的优势来等待对方——父亲。一直到我在师范学校修业期满,甚至在我工作了两年的时间,这种僵局一直维持不动。
毕业离校的前一晚,我和田芳难分难离。我们坐在山门镇旁边的小河边的一棵大柳树下,有多少话要说呀,临了却什么也不想说,啰唆的嘱咐显得毫无必要,彼此完全已经心知了。一切最动人的语言都显得那么不精确,也缺乏力量,都不足以确切地表述我的依恋之情,一切依恋之情都融化在无声的信任之中了。初恋时的心的探询,如山瀑一样迸发的热烈的倾慕的话,颤抖着的感情的波浪,全都归于一种生死相依的明澈的无言状态里。她依偎着我,我偎依着她,亲吻是深沉而强烈的,却不像初恋时那么疯狂和如痴如呆,心的交流要比语言的交流准确得多。
我们挽着手,在河边的沙滩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在沙滩的草地上坐下来,仰望星空,倾听河水在夜间发出的清脆的响声,感受大地在夜幕笼罩下的均匀迷人的呼吸……直到黎明的晨曦照亮秦岭群峰当中最高的那座峰巅的时候,我把一条精心写就的纸签送给她,那上面写着她喜欢的一句古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送给我的,也是那一句古词,而且是用绿色的丝线绣扎在一块儿白布上的。那块儿白布中间,两颗重叠在一起的心的图饰,用的是红色的丝线扎成的。
有这样一件信物揣在我的怀里,父亲怎么能撑持得过我呢?
我没有料到,生活急剧发展的浪潮,一下子把我冲得丧魂落魄,完全陷入灭顶之灾……父亲竟然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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