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人们总是习惯性的揣测,死去的人在离开前到底在想些什么。
对于封城而言,从山崖坠落的那几秒,漫长到仿佛走完了一生,但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心里出奇的平静,安详的闭上双眼,却没有等来粉身碎骨的疼痛感,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凌冽的山风里。
御风而立的自然不会是他,他的身躯已在万丈山崖下碎成了烂泥,只有魂魄安稳的凝聚在春秋那一片血红的瞳孔里。
观借术,唯可以对鬼魂使用,凝鬼魂于眼瞳之中,借鬼魂之眼,观六合八荒,世间百态。
借着封城的双眼,春秋终于看见了这个所谓寄生于情爱的怪物,站在云海之边,她发丝轻缠,她裙裾飞扬,她有一张谢衣的脸。
是封城眼中,谢衣的脸。
“谢衣”不动声色的站在崖边,悲悯的眼神不似妖物,却像是普渡众生的神灵,她抬起头,看着春秋的身影如千斤坠下。
封城见春秋的一眼,是他这一生见到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
当他再次醒来,人们把春秋唤作封城,而他,只是个无人知晓,跌落山崖的旅人。
处理这样一个旅人的尸体,甚至用不了一个上午。
“人和妖的世界,原本就没有交点。”盛夏的正午,春秋惬意的坐在衙门后的树上乘凉,半躺在粗壮的枝杈上,就是睡在了蝉鸣的中央。
“就算偶然有交点,当妖死亡的时候,他在人间留下的一切因果也都会消失,所以落水可以是意外,穆楚可以是意外,连你这个人,也可以是意外。而我只要稍微动一点手脚,人们的记忆里的封捕头,就会是我这样的。”
说到这儿,春秋的话里甚至是有几分得意,“你相信不,连你生身父母的记忆里,我这张脸,才是你。”
他这话说得有些拗口,封城站在树下茫然的看着日光倾泻而下,无心和他做口舌之争,“无妨,反正他们也不在了。”
“是嘛,”春秋淡然的侧过身子,“那巧得很,我父母也不在了”。
封城不知道他是怎么带着笑容说出这样的话来,在天虞镇这么多年,他虽没有认真想过报仇,但心里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侥幸,想着只要活着也许就有希望,只要活着也就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只要活着……
但他现在死了,就好像人生盖棺定论,好像故事大局已定。
封城不说话,春秋就觉得这人无趣的很,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我原是为了收妖方便,才借你的魂魄一用,不过现在看来你好像不是很喜欢,不然我送你走?你去投胎转世,继续轮回,怎么样?”
封城还是不搭腔,他记得老人总说鬼魂是见不得阳光的,可现下他安稳的站在阳光里,他甚至能感受到那股暖流是如何的穿过身体,仿佛依然鲜活。
周围的蝉鸣声停住了,春秋的掌心里渐渐凝聚起淡红色的光芒,突然间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封捕头?”
手心垂下,两人皆是一样的回过头,封城下意识要抬腿,春秋却一跃而下稳稳的落在了谢衣的面前。
接过谢衣的食盒,春秋的动作熟练得仿佛理所应当。“你先去里面歇着吧,外面天热,我卸了刀再来。”封城看见他眼中漾开的笑意,像是一种挑衅。
谢衣应了一声转头就走,封城忽然有种悲凉,他想起昨晚月光下谢衣白皙的脖颈,他已知道那是妖物所化,可是当下,他只觉得那场景真实的让他悲凉。
从此这个世上再没人记得你活过,包括你爱过的那些人。
“对了,”谢衣突然回过身来,“你晚上记得早点回来,莫欺和我说,他晚上要带妹妹过来。”
春秋依然笑着回应,谢衣只觉得今天的封城似乎格外爱笑,可她并不知道为什么,她记得昨天一起去给穆楚上坟,封城好像说了什么,可她什么细节都记不清了。
看着谢衣离开的背影,春秋再回身去看躲在阴影里的封城,“别多想了”他越发觉得这个人没意思,明明心里难过,却强忍着不让他抓到痕迹,“你的时间到了。”
时间真的到了吗?他还答应了莫欺要叫他念书识字,答了应老张要教他游泳,他还有父母的案子没有弄清楚,他还有话要和谢衣说明白。
“我如果不走呢?”笃定的抬起头,像是在心里做了决心,封城问,“我可以不走吗?春秋道长。”
被一个比自己大了近十岁的人叫道长,春秋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他很开心终于从封城嘴里听到了一点真实的话语。
“可以啊,对我又没什么影响,不过你想清楚了,你要是留下来,那就是个半个妖,别人看不见摸不着,你就只能陪我说话,而且你会一直存在,等有一天也许这座山都没了,你还存在着,无聊吗?”
“不会。”封城答,他觉得一切可能还没有那么糟糕,他已经一个人过了十三年,再多几十倍,几百倍又怎么样,“成交。”
故事似乎变得有趣了,只是看封城始终是心事重重,春秋就觉得压抑,“不然这样吧,既然是我擅自用了你的魂魄,你有什么心愿,我帮你完成一个怎么样?”
言多必失,这话总有道理,春秋只管着自己得意,就看着封城一挑眉,“当真?”心里咯噔了一下。
封城的嘴边漾起了一种成年人的狡黠,“你……钱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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