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新连忙说:“这是刚刚印好送来的样本,你不要撕啊!”
觉慧笑了笑,把“讣闻”放回到写字台上去,说:“你怎么会以为我要撕烂它?”然后他又问觉新道:“你的意思怎样?”
“我劝你还是等到明年走,”觉新望着他,哀求般地说。
“不,不,我自己有办法,”觉慧固执地说;“你不赞成,你不帮忙,我还是要走!我永远不要再看见你们!”他又在房里踱起来。
觉新抬起头痴痴地望着觉慧,过了一阵,两眼忽然发出光来,他用他平日少有的坚决的语调说:“我说过要帮忙你,我现在一定帮忙你。……我做不了的事,你可以做。……我们秘密进行。你不是说过有人借路费给你吗?我也可以给你筹路费。多预备点钱也好。以后的事到了下面再说。你走了,我看也不会有大问题。”
“真的?你肯帮忙我?”觉慧走到觉新面前抓着哥哥的膀子,惊喜地大声问道。
“轻声点,不要给人听见。你千万不要告诉人说我帮忙。你走了,我可以推口说不晓得。你还可以写一封信来责备我。他们更不会疑心到我身上来了。详细的情形我们等一会儿找个地方来慢慢商量。到花园里头也好。这儿谈话还有点不方便,”觉新认真地小声说。
“不错,果然有点不方便,”一个清脆的女声从门外送进来,接着门帘一动,进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是觉民和琴。话是琴说的,她走进来就是一声笑。觉民接着说:“你们的计划真不错。”
“你们躲在门外头听,为什么不早进来?”觉新责备地说。
“我们只听见你说什么秘密进行,所以我们就站在门外一面听,一面给你们做步哨。这是琴妹的主意。”觉民说着对琴微微一笑,琴也淡淡地回答他一笑,脸上略略起了红晕。她红脸是因为别的事情,但是红晕马上消去了,依旧是活泼美丽的面庞。觉慧的眼光在这张脸上停了一会儿。琴觉察出来觉慧老是在看她,便做出嗔怒的样子回看。觉慧对她苦笑一下。琴的脸上又起了淡淡的红云。她把头掉开。她走到写字台前,在藤椅上坐下来。
“琴姐,我就要走了,你还不肯让我多看你几眼!”觉慧似笑似怨地说。觉新和觉民都在旁边笑了。
琴又把脸掉过去看觉慧,她的眼光是那样地温柔,就像一个姐姐看她的亲爱的弟弟。凄凉的微笑掠过她的脸,她像要说什么话却没有说出来。但是她的脸上立刻恢复了平时的笑容。她充满好意地说:“你要看尽管看好了。如果还看不够,我送你一张相片,好不好?”
“好,这是你自己说的,他们都是见证,”觉慧高兴地说,“我明天一定问你要。”
“我说给你当然会给你。你说,我几时骗过你?”琴含笑地说。
觉慧心里想:“你总有话说,我一定要找句话难住你。”他便说:“这一张还不够!我将来还会写信回来要你同二哥两个人合照的。”
他的话果然有效,琴装做没有听见的样子,掉过头去翻写字台上的书。
“好,将来一定送你,”觉民笑着代她回答了,接着又对觉新说:“大哥,我们的事情还要你帮点忙。姑妈已经答应了,妈想来也不会反对。只等我戴满爷爷的孝,我们的亲事就可以提出来。不过我们希望将来采用新式婚礼。”
觉新把眉头一皱,心里想:“难题又来了!”便顺口答道:“时间还早,到那时再说吧。大概总有办法。”最后的一句话是说来安慰觉民的,其实他正想着“大概不会有办法吧”。
“你们也到下面来吧,我在上海迎接你们,”觉慧兴奋地说。
“不过也没有一定。如果姑妈不肯走,我们暂时也不好抛下她走。而且即使要走,最早也还要过两年,不然恐怕两个人中间会有一个走不成。”
“那么琴姐的读书问题怎样解决?”觉慧关心地问道。
“她明年毕业,那时‘外专’也许会开放女禁了。不然就只有让她自己预备一两年,将来到下面去直接进大学本科。琴,你说怎样?”觉民说着又掉头去问琴。
琴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并没有露出不愉快的样子,也不说什么话。她相信觉民,而且也明白觉民是在为她打算。
觉慧不再说话了。他默默地看着琴和觉民。他时而羡慕觉民,觉得觉民比他幸福;他时而又为自己庆幸,因为自己可以到上海去,一个人离开他所讨厌的家到外面去创造新的事业。上海,充满着未知的新的活动的上海,还有广大的群众和蓬勃的新文化运动,和几个通过信而未见面的年轻朋友。
“我们还是到花园里头去商量。二弟,你同琴妹先去。”觉新好像记起一件大事似地这样说了。这时忽然听见袁成的沙声在外面唤“大少爷”,他便对觉慧说:“三弟,你也先去。我等一下就来。你们就在晚香楼等我吧。”他说完就匆匆地往外面走了。
琴和觉民弟兄还留在房里谈了几句话。觉民陪着琴先出去。过了一会儿觉慧才走出房间。他看见觉新站在天井里,跟袁成说话,一面打开了一只对联在念。
觉慧走到觉新旁边。觉新正打开下联,上面是这样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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