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新来的医生,陆萍么?”当她问她的时候,就像一个天天见惯了的人似的那末坦直和自然,随便地投来一瞥,又去弄她的鞋面去了,还继续哼着一个不知名的小调。
她一点也没有注意从这新来的陆萍那里送来了如何的高兴。她只用平淡的节省的字眼在回答她。她好像一个老旅行者,在她的床的对面,多睡一个人或少睡一个人或更换一个人都是一样,没有什么可以引起波动的。她把鞋面翻看了一回之后,便把铺摊开了;却又不睡,只坐在被子里,靠着墙,唱着一个陕北小调。
陆萍又把那几根柴柱拿来敲敲打打,怎末也安置不好,她只好把铺开在地上,决心熬过这一夜。她坐在被子里,无所谓的把那个张医生的老婆打量起来。
她不是很美丽吗?她有一个端正的头型,黑发不多也不少,五官都很端正,脖项和肩胛也很适衬,也许是宜于移在画布上去的线条,可是她仿佛没有感情,既不温柔,也不凶暴,既不显得聪明,又不见得愚蠢,她答应她一些话语,也述说过,也反问过她,可是你无法窥测出她是喜悦呢,还是厌憎。
忽然那看护像被什么针刺了似的,陡的从被子里跳出来,一直冲了出去。陆萍听见她推开了间壁老百姓的门,一边说着些什么,带着高兴地走了进去,那曾因她跑走时鼓起一阵风的被子,大半拖在地上。
现在又只剩陆萍一个人。被子老裹不严,灯因为没有油只剩一点点凄惨的光。老鼠出来了,先是在对面床底下,后来竟跳到她的被子上来了。她蜷卧在被子里,不敢脱衣裳,寒冷不容易使人睡着。她不能不想到许多事,仅仅这一下午所碰到的就够她去消磨这深夜的时候了。她竭力安慰自己,鼓励自己,骂自己,又替自己建筑着新的希望的楼阁,努力使自己在这楼阁中睡去,可是窑对面牛棚里的牛,不断地嚼着草根,还常常用蹄子踢着什么。她再张开眼时,房子里已经漆黑,灯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熄灭,老鼠更勇敢地迈过她的头。
很久之后,才听到间壁的窑门又开了。医生的老婆风云叱咤地一路走回来,门大声地响着,碰倒了一张凳子,又踩住了自己的被子,于是她大声地骂“狗x的,x他奶奶的管理员,给这末一滴儿油,一点便黑了,真他妈拉格x!”她连串地熟悉地骂那些极其粗鲁的话,她向那些粗人学的很好,不过即使她这末骂着的时候,也看不出她有多大的憎恨,或是显得猥亵。
陆萍一声也不响,她从嘴唇的动弹中,辨别出她适才一定吃过什么很满意的东西了。那看护摸上床之后,头一着枕,便响起很匀称的鼾声。
二
陆萍是上海一个产科学校毕业的学生,是依照她父亲的意思。才进去两年,她自己感到她不适宜于做一个产科医生,她对于文学书籍更感到兴趣,她有时甚至讨厌一切医生,但在产校仍整整住了四年。八一三的炮火把她投进了战争,她到伤兵医院去服务,耐心的为他们洗换,替他们写信给家里,常常为了一点点的需索奔走。她像一个母亲一个情人似的看护着他们。他们也把她当着一个母亲一个情人似的依靠着。他们伤好了,她为他们愉快。可是他们走了,有的向她说了声再会,也有来一封道谢的信,可是也就不会再有消息。她悄悄地拿回那寂寞的感情,再投到新来的伤兵身上。这样的流动生活,几乎消磨了一整年,她受了很多的苦,辗转地跑到延安,做了抗大的学生。她自己感觉到在内在的什么地方有些改变,她用心啃着从未接触过的一些书籍,学着在很多人面前发言。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将来,一定是以一个活跃的政治工作者的面目出现。她很年轻,才二十岁,自恃着聪明,她满意这生活,和这生活的道路。她不会浪费她的时间,和没有报酬的感情。在抗大住了一年,她成了一个共产党员。这时政治处的主任找她谈话,为了党的需要,她必须脱离学习到离延安四十里地的一个刚开办的医院去工作,而且说医务工作应该成为她终身对党的贡献的事业。她声辩过,说她的性格不合,她可以从事更重要的或更不重要的,甚至她流泪了。但这些理由不能够动摇那主任的决心,不能推翻决议,除了服从没有旁的办法。支部书记来找她谈话,小组长成天钉着她谈。她讨厌那一套,那些理由她全懂。事实是她要割断这一年来她所憧憬的光明前途,重回到旧有的生活。她很明白,她决不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医生,她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助产婆,有没有都没有什么关系。她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人,而且有能耐去打开她生活的局面。可是“党”,“党的需要”的铁箍套在头上,她能违抗党的命令么?能不顾这铁箍么,这由她自愿套上来的?她只有去,但她却说只去一年。她打扫了心情,用愉快的调子去迎接该到来的生活,伊里奇不说过吗?“不愉快只是生活的耻辱”,于是她到医院来了。
院长是一个四川人,种田的出身,后来参加了革命,在军队里工作很久,对医务完全是外行。他以一种对女同志并不需要尊敬和客气的态度接见陆
喜欢丁玲全集(4)请大家收藏:(m.iuu123.com),爱优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