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转眼去看徐清,徐清跨着腿,一手叉腰,一手撑在腿上轻轻托着上腮,王子似的屹然在那里摆出一副自得的样子。他大声说道:“我说你简直是理想太高,要求太多,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
“那末你是很满足于这种鸡吃米的生活了,走到这里啄几啄,走到那里啄几啄。哈哈,我们呢,今天这里谈谈话,明天那里谈谈话,谈来谈去还不都是这一套,徐清,你赞成我们不要再过这种生活了吧,像一个游方和尚。”
但章耿清不让徐清说话,笑着、抢着说了:
“住在马房,同马伕、马匹住在一块,整夜听那马嚼草,你生气,你要吵着回去;住窑洞,派勤务来侍候,每日三顿饭,顿顿吃肉,要见司令,就司令,要见政治委员,就政治委员,你又说不好,发牢骚,吵着要回去;你还说你不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难道这是无产阶级么?回去,回去,那时吵着要来,也是你吵得最热闹。”洋蜡烛的光在他脸上跳着,眼角上的一个疤痕,拖着很长的阴影,将眼斜扭了上去,显出一副使人发笑的面孔。
刷地坐了起来,好像要骂人似的,刘克勤瞅了一瞅玩着蜡烛的章耿清的面孔,便又躺下去,他压抑住那冲上喉头的话,只冷静地说道:
“我们的谈话最好还是结束,我以为我们的感觉相差太远。”
这时,那叫徐清的放下那只踩在凳子上的脚,他站在地上了,用开玩笑的态度批评着他们,他说了很多,他在房子中走来走去,后来便说到自己的意见了。
“我是赞成回去的,我们在此时此地,简直是不可为,今天是文人无用,文人受轻视的时候,你们听听别人一说到‘新闻记’三字的声音么!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有这么几杆枪,咱们留下来打游击,几十人打到几百人,几百到几千,几千到几万,那倒怪有趣的。而且我相信我的聪明也还可以在那上面求发展,战争也是艺术呢。可是不行,谁相信我们呢?人家看我们就是怪有味儿的‘新闻记’而已。没有枪,干不了大事,也干不了小事。”
“徐清,你并不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留下来干小事。现在是别人不要我们,把我们看得太高,大事又拿不上手,所以我说先回去了再来。你那全是空话,幻想的事还是少说……我们吃茶吧,老章,把你那茶叶拿出来!小同志,水开了么?”
“老早开了。”
“早,老早开了,你为什么不响呢?真是虎儿!”
“虎儿”意思是杨明才不能了解的,但看那神气,和听那声音,大约不是一句好话。
杨明才对他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推崇。这里也来过一些其他的新闻记,还有外国人,他知道师长也非常有礼貌的对待他们的。指导员也说过他们有支五寸长的小枪,这枪抵得过一千支“七斤半”。加以他们的行动说话都特别,他们一定有些不可测的本领。
他们在喝茶了,杨明才也跟着喝,他们忽然转换了谈话的目标,欢笑的考查杨明才了。
“你多少岁了?”
“你哪儿人?”
杨明才很欢喜述说他这一年来的历史,他做过马伕,有一匹会跑的小白马,这是一位四川新闻记的马,她给他一双鞋子。后来他侍候连长,连长是一个短小的精灵汉子。连长欢喜小孩,但他更欢喜打仗,在刘家沟那一次,他们担任掩护,死守一个小山头,他们在那里呆了一天,一连人只剩二三十人,加上马伕、伙夫,也不到四十人。连长便在那次牺牲了。后来大家为他们开了一个会。他从那时就扛了枪。可是他只摸过两次营,一次是天蒙蒙亮的时候,打胜了;一次是一个有雾的白天,他们也胜了,可是他右膀上带了彩。他还要上队伍去的,现在来做勤务不过因为他伤口刚刚结疤的缘故。
他们做出一副爱听的样子,也做出一副很推崇他的样子,可是后来徐清笑了,怪有意思地望着他问道:
“你怎样会参加队伍的呢?”
也许杨明才觉得这句话问得很蠢,也许由于他答不上来,总之,他说话的趣味全没有了,他粗声回答他:
“你怎么来的,我就怎么来的。”
“哈……哈……哈……”他们都很得意地、满足地笑了。
于是杨明才走到屋角的他的床头去,他整理他的单薄的被毡去了,埋头睡了下去;被窝里很冷,但他倒下头就睡着了。
他不能再听到他们对于他的议论,但他同这几位新闻记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三
第三天早晨,他怀着比天气还坏的心情从管理员那里出来,自言自语地骂着:“真倒霉,这倒霉的工作。”
空中没有一点风。一切都像被一种灰色的、不透明的东西沉重地压住而且锁住了。
一个通讯员牵着两匹马站在大门口等他。
“跟客人去的是你么?赶快准备走吧。我今天还要回来的。”
“好吧。”
三个新闻记正在把一些东西往外抬,看见他来了,便都停下手来。他一件件把东西往马背上放。
“那匣子别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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