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过几排疏疏的树林,在平原那端,静静地躺着西柳村。沿村的堤上有一排杨柳,叶子都脱落了,在冬天的劲风里,枝条乱舞着。柳树下边一溜粉墙,映在没有融化的残雪中,更显出一层病态的灰白,加重了严寒肃杀的感觉。独立在村口上亭子似的高楼,披着陈旧黧黑的衣裳,像个老人在傍晚时分,寂寞的悲悯地望着远方。
时间的确已经傍晚了,将要沉入暮霭里去的村子,却没有升起多少晚烟。
一小队一小队的乌鸦,飞过来,在村顶上打了一个圈,投入山坡上的枣树林里。那些在林子里找到宿处的小鸟们,遭受了新来者的震撼,便瑟缩的颤声叫着了。
然而惊扰了它们的,还是那从山上走下来的一个拖着沉重脚步的巨大人影。他每将那只元青布的老棉鞋踏上草丛,凝在草上的薄冰,便在脚底下碎裂,沙沙地低声嘶着。有着美丽羽毛的野鸡,惊惶地向树丛中跳去了。
陈新汉像一个被绑赴刑场的囚徒,用力支持着欲倒下来的身子,无光的眼,呆呆地望着空际,一瞬也不敢瞬,深恐看见什么骇人的东西似的,越临近山脚,他的脚步也就更加迟钝了。
原来村子并非完全静止,恰像一个病人刚刚苏醒过来,发出一些困乏的**。天色已经很晚了,那传来一声声的敲打,是什么呢?好像是锄头触着冻结的地层。而且那些女人的声音,分不清是号叫还是哭泣,正如深夜在荒山上徘徊的饿狼,一群群的悲哀地嚎着。紧缩的恐怖之感,压到身上来。
陈新汉清晰地听到了这些声音,不禁浑身打战,站在那里呆住了。
重振起勇气,还为一种烦躁的希望所牵引,他又朝山下的村子走去,村子已笼在青色的雾中,依稀还能辨出一些屋脊来。
昏暝中有两个人影走出村子,他们无声的一前一后,在抬着一个什么东西。当陈新汉认出那横在当中抬着的也是一个人体,他似乎被谁打了一下,脚步越踌躇,心又燃起一股焦急。
他走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守候着他们,留心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两个人赌气似的铲着旁边的浮土,用力的、迅速的往坑中抛去,渐渐填平了它;又打紧那些土,土又更堆高起来,直到像一个馒头;又拍了最后几下,两个人很熟悉的踅转身朝来的路上回去,互相不需要一句话,只仿佛在走的当儿,不知是谁露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告诉我!那个,那个埋在土坑里的是,是哪个?”陈新汉一把抓住他们,听得出那声音的喘息,像一匹生病的母牛。
“是张老爹。我们在他孙子屋里找出来的,大约被摔了一下。”其中一个回答了。
另一个继续说:“孙媳妇赤条条地躺在他身边,血把她凝在地上好紧。你看,那不就是她,她已经安安稳稳睡在那儿了。就是那右边的一个。”
松开手,陈新汉跟在他们后边。有一句话梗在喉管里,他不敢说出来,但那年轻的一个却打破了这暂时的沉默。
“这几天你逃到什么地方去了,陈大叔?快回去吧。你兄弟早回来了。”
“是二官吧?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已不听别人的回答了。他脚上来了新的力量,步子已经跨大,头抬着,眼里显出一幕一幕的场景,那些场景虽说简单,却大大感动了自己。
这时他们已走进村子,黑暗里看不清有什么大的变动,忧惧变成了希冀,陈新汉兴奋地迈过那掘坟人,向着家跑去了。
五天前他离开了家。刚刚天明的时候,他听到村子外边忽然响起一排枪声,他一跳就翻起身,这时他老婆也站在地上了,他的十五岁的大女儿金姑骇青了脸闯到房里来,大家都明白是什么事,他说:“跑吧!到姥姥家去,往后山走!”
“爹爹呀!要死,咱们也死在一块呀!”
“我的羊皮坎肩呢?”
“别顾东西吧,鬼子要来了呢……”
一手拖着小脚的老婆,一手拖住年轻漂亮的女儿。实际她这时只仓皇地跑着,她的脸被煤灰和尘土涂得很难看。他们在人堆中很快就抢上山坡了。可是老婆又哭起来,他们的二女儿和儿子,不知逃出来没有,而且陈新汉还有一个五十七岁的娘。于是他摆脱了她们,让她们跟着人群跑,自己又倒回村子来。别人都拉他:“不要转去,逃命呀!”可是他一点也不懂得惧怕,因为他只想救出他娘来。他不断地在涌上来的人堆中搜寻,而且叫喊。
二官媳妇抱着周岁的娃儿,踉踉跄跄也奔上来了。
“娘呢?看见娘没有?”
“以前看见的,娘比我先走,她牵着银姑和同官的。我们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到姥姥家去,快走呀!”
他不能跟着她跑,还是跑了回去。村子里乱到一塌糊涂,枪弹在头上乱飞,一片喊救声,村子外边烧起来,浓的白色的烟一团团向村子里滚来。家里的确没有人,只一些鸡在院子中钻着叫来叫去。他几乎就在子弹的呼啸中、人的喊叫中又逃了出来。他清清楚楚听到马蹄的声音,他无暇去看。他的后边,就像天在崩,地在塌,压得有些人呼吸都来不及似的,只听到一些短促的锐叫,和打噎似的声音。
一路上他谁也没有找到,看见几个同村的人,他们交换着一些询问,互相都不能给予满意的回答。
有两个坐在山头的老媪,喊天喊娘地哭叫,走上去一看,又不是他的娘。也有跑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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