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形到清代有了较大的变化。清代也不给儿子们封土。但不许儿子们闲着,皇帝指定“差事”,也就是指定工作给他们负责,有的是“常务”,有的是临时派定,由太子总起来负责。这当然是接受了前代帝王的教训,想出的新法子。爱新觉罗氏是少数民族,入关前的“文化程度”,也就是个“小学”学历吧,对汉文化的了解也就是一部《三国演义》而已。不知道兄弟阋于墙宫廷杀戮五步血流的汉家“文化”残杀的厉害。他们看到自己是“少数”,要对付庞大且是文化程度高的汉代民族,要统治这么大的国家,儿子们必须有能力、团结一致才能办到。前代帝王突出太子,把其余的儿子压下去,可以看作是“水落石出”的意味,清初立太子,却是一种“水涨船高”的路子。
据我观察,清室皇帝大致有两个共性:一、(孝敬)怕妈不怕老婆。二是都颇能干务实,昏庸无能的没有。第一条不去说它,第二条就是“水涨船高”的实效,儿子们从当皇子时就开始办差,在工作中历练,官场情弊,政务艰难,民间疾苦,甚至人情世故也都了如指掌——天赋学养,身体条件,政治环境都极优越,且是无须去锻炼写八股文应试,腾出大量时间做很务实、很宏观大局的事务。所以,只要不是智商有问题,或身体太弱,一个个皇子的实际素质都是相当了得的。这一条很像我们今日一些大亨,不但对子女施以最好的教育,同时在实践中让子女一步步提升能力,锻炼社会素质。
但就皇子而言,他们离最高权力太近了,抬手就能摸到。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位女神叫墨杜萨,她长得极丑,头发都是蛇。人们不能看她,一旦看到了她,就会变成石头人,永远也回不过头来。无论“水落石出”还是“水涨船高”,这些金枝玉叶都看到了中国的墨杜萨——权力,他们成了石头人再也回不过头来了。
佛家理论“色”可以成“空”。
道家学说“实”可以化“虚”。
基督的话,那一本《圣经》上它不论理,只是一句又一句地传达“神的指示”。
儒家讲仁,讲忠恕,讲孝悌,讲礼义,把皇权捧到极致,带来的后果,是道德标准与实施道德的行为的不一致,是温情脉脉的虚伪。
很快的,清代帝王便尝到了这个又硬又苦又涩的果子。
倘作一下比较,是颇有意味的。清初多尔衮掌天下多年,主少国弱之时,他若想当皇帝,可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但他按《三国演义》来,不要学曹操,想学的是周公、诸葛亮,坚持不肯谋位。但(新君即位,几乎第一件事便是抄他的家)野史稗官说他是与大玉儿(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有暧昧关系,所以扶孤济弱。这事我坚持不信,因为他若篡位,不但有天下,且是可以娶了嫂子。
康熙是因为出过天花,遂以“独特的条件”无可争议当了皇帝。
但到康熙晚年时,储位问题变成异常的尖锐、复杂和麻烦的事。这是因为此时建国已七十余年,他的儿子们已经纳入了汉家文化轨道,懂得了当皇帝是怎么回事,更懂得了这其中的天差地别。如果说多尔衮有畏难政务(他是武将)的心思,这些皇子可不一样,他们变成了热衷政务,追求权力,乐此不疲的人,看墨杜萨看得真真切切,变成敲起来叮当响的石头人。
康熙皇帝共有二十四个儿子,他十二岁成婚,活到六十九岁,这些儿子是陆陆续续出生的,大的五十多岁,到他死时,最小的才四岁。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共是九位“爷”参与了这场史无前例的“闹家务”。其中二阿哥是原立太子,幽死。大阿哥幽死。八阿哥九阿哥另行改名“阿其那”、“塞思黑”(满语“猪”或者“讨厌”的意思),十阿哥也是终生幽禁——实际上,连最小的阿哥,四岁的二十四阿哥也参与了这场血腥的斗争,没有一个人是置身事外的,但“主力”是九个权势极大的年长阿哥,因此史称“九王夺嫡”。
我不能用这篇文章的篇幅详细表述这场惨烈的宫廷巨变。我的实际感受,在读到这些数据时真是有点毛骨悚然。看到了人间“最虚伪”与“最残忍”的天然糅合物:一切都是在自然中生发,斗争的“档次”在不断提升,激烈到置性命生死不顾,压迫呼吸于顷刻之间,张牙舞爪在公明之堂,朝会宴喜之时突然发难,猝然间图穷匕见,五步之内血流当庭……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父慈子孝、兄弟揖让的温情纱幕之中!投毒、劫杀、狱囚、造谣、诬陷、中伤、饰过、讳功……所有人能想出的辣手都想出来了,用上了。至于后果,大家都晓得了。我细想了一下政变胜利的原因,竟是这样两条:一是赖于康熙皇帝政治嗅觉的灵敏,二是其余皇子专搞“斗争”,“太投入”了引起他的反感,而雍正不搞工作搞斗争,在康熙面前竭尽全力表现他的“诚孝”。我在一老年大学讲这件事:“假如你有几个儿子,都在算计你有多少遗产,将来怎样分配,如何才能分得多一点。其中一个却不停地劝你:老爸呀,你可要好好保重身体,你活得长寿才是我的心愿啊……你说,你把财产给谁?”老头老太太们在会场哗然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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