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之间很有意思了,就在推拿中心的态势一天一天严峻起来的时候,小孔和金嫣却悄悄走到了一起,突然热乎起来了。王大夫曾亲耳听见小孔私底下说过,她对金嫣的“印象”并不好——“这个女人”的身上有股子不那么好的“味道”。就说穿佩,你瞧这个女人弄的,每走一步都有动静,不是咣丁咣当,就是窸窸率率,时时刻刻都是把自己嫁出去的样子。你总不能天天嫁人吧?——这说明了什么?她招摇。因为有了这样的一个基本判断,小孔和金嫣不对付,明摆着不是一路人的架势。这一点推拿房里的推拿师都听出来了,小孔和其他人说话向来都干脆,一和金嫣答腔,问题来了,拖声拖气的,其实也就是拿腔拿调了。王大夫为这件事专门说过她,——何必呢?大家都是盲人,又都是出门在外的。小孔用她刚刚学来的南京话把王大夫打发回去了:“我管——呢。”
小孔对金嫣的态度金嫣知道,但她并不往心里去。不往心里去是假的,只是不愿意和小孔“一般见识”罢了。怎么才能不“一般见识”呢?金嫣就专门找“她的男人”说话。这个醋小孔没法吃,她又不是背地里偷鸡摸狗,人家大大方方的,开个玩笑还开不得了么?再说了,她金嫣又不是没有男朋友的人。金嫣是怎么和王大夫说话的呢?举一个例子,生意忙起来了,王大夫免不了要对客人这样说:“对不起,实在憋不住了,我要去一趟厕所。”金嫣就要把王大夫的话接过来,用体贴无比的腔调说:“去吧老王,又不是项链,老戴在身上做什么?”
小孔知道,和金嫣硬斗,不是她的对手,只能给她这么一个“态度”。金嫣也是知道的,小孔就是不喜欢她,没什么道理,硬凑肯定凑不上去。那就不往上凑。只要在王大夫的这一头维持好一定的关系,就行了。
就是这样的两个女人突然走到一起去了。女人就这样,不能有过节,一旦消除了过节,再好起来,就没边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再装到对方的脖子上去。事实上也是这样,小孔和金嫣好起来之后,两个人动不动就要做出一副换脑袋的样子,不是你把脑袋搁在我的肩膀上,就是我把脑袋搁在你的肩膀上,一天到晚都有倾诉不完的衷肠。连各自的男人都被她们撇在了一边,一有空就嘀咕,就跟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似的。
小孔和金嫣突然和好缘于一次上钟。依照次序,她们两个被前台的杜莉同时安排到一个双人间里去了。来的是两个男人,老板和他的司机。老板喝了酒,司机没有。杜莉在安排人员的时候第一个报的是小孔,这一来小孔就摊上老板了,而金嫣做的则是老板的司机。
小孔怕酒。主要是怕酒气。闻不得。两个客人刚刚躺下来,小孔就轻声地叹了一口气。说叹气就有点夸张了,也就是鼻孔里的出气粗了一些。金嫣走到小孔的面前,什么都没有说,却把老板的生意接过去了。这个举动实在出乎小孔的意料,心里头却还是感谢了。金嫣怎么知道自己害怕酒气的呢?想必还是听王大夫说的吧。小孔想,这个女人真的有量,自己都对她那样了,她却始终都能和王大夫有说有笑,私底下还能说点什么。
小孔害怕酒气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在她幼小的记忆里,父亲一直都是酒气熏天的。在两岁的小孔盲眼之后,这个皖北的乡村教师动不动就醉。醉了之后再带着一身浓郁的酒气跌跌撞撞地回家。父亲一回家小孔的灾难就开始了,他会把女儿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让女儿“睁开眼”。女儿的眼睛其实是“睁”着的,只是看不见。父亲却疯狂了,一遍又一遍地命令:“睁开!”女儿不是不努力,可女儿一直也弄不明白,到底怎样才能算把眼睛“睁开”呢?父亲便用他的双手捏住女儿的上眼皮,几乎就是撕。他一心要用他粗暴的指头替可怜的女儿“睁开”她的眼睛。可是,这又有什么用?这时候父亲就出手了,开始打。女儿的母亲还能怎么办,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女儿。但真正让小孔恐怖的还不是父亲的打,真正恐怖的往往是第二天的上午。父亲的酒醒了。醒酒之后的父亲当然能看到女儿身上的伤,父亲就哭。父亲的哭伤心至极。他搂住自己的亲闺女,可以说呼天抢地。——这哪里还是一个家,活脱脱地变成了人间地狱。母亲不想让女儿失去父亲,她在忍。一直在忍。忍到女儿六岁,母亲终于提出来了,她要离婚。父亲不答应。不答应可以,母亲提出了一个严厉的要求,为了女儿,你这一辈子不得再碰酒。父亲静默了一个下午,一个下午过去了,父亲答应了。父亲说,好。父亲用一个“好”字干净彻底地戒绝了他的酒瘾,从此没有碰过女儿一个手指头。父亲一不做,二不休,为了他的女儿,他一个人去了医院,悄悄地做了男性绝育手术。
成长起来的小孔到底懂得了父亲。这是一份不堪承载的父爱。它强烈,极端,畸形,病态,充满了牺牲精神和令人动容的悲剧性。父亲是多么的爱自己啊,小孔是知道的,父亲实在是爱自己的。为了这份爱,小孔做到了自强不息。但是,小孔对酒气的恐惧却终生都不能消除,它是烙铁。小孔的记忆一碰上烙铁就会冒出呛人的味。
当然,这一切金嫣都是不知道的。金嫣也没有问。没什么好问的。盲人自有盲人的忌讳,每一个忌讳的背后都隐藏着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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