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人好像想起什么,拇指来回搓着食指的关节,目光放空了一会儿,然后算出了想知道的结果。
“你之前不是还问过战况?金兵一路南攻,打到了采石一带,预备从翠螺山西麓过江的时候,在牛渚矶和江水的天堑面前吃了败仗。”
汝三水听见翠螺山三个字,挑了挑眉。
居人详细说道:“主将罢职,是由临时的文官督战的。金军重新调整兵力,选择别处再攻,大宋已经有了足够的防备,如今大约是不能再南下了。”
文官领兵?汝三水评论道:“武不如文。”
居人捏着花白的小胡子:“你这,说的是正话耶?反话耶?”
汝三水无所谓道:“随口。”居人:“随口一说?”
三水:“我说随口就是随口,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意思是讽文还是讽武,反正就是随口。”
居人噎住,片刻后:“……口头可以不给明话,但是心中必须有明鉴。”
汝三水想了想,应道:“是。”
山中无事,要学会给自己找事。居人说想修个栈道,给樵夫们行方便,汝三水答应一起帮忙,当是行善积德。
汝三水先前炒完的早秋茶,陈了有一个月了,她想起来,就拿出来,坐在亭子里煮水泡茶。
居人跟过去,看着她工具不齐全还有模有样地在侍弄那茶叶,就觉得好玩又好笑。汝三水怒道:“笑什么!谁叫你这里连茶盏瓷具都不齐全!回头垒个窑出来,我给你烧个全套。”
“你这笨手笨脚的丫头还会烧瓷呢!”
“喏,这个埙就是我自己烧的。里面加了我自己的骨灰。”汝三水把埙从领子里拎出来,取下来递给居人看。
“骨灰烧瓷?闻所未闻,你倒是做了一件仙人事。掌控万物之理,从而随心创生出新物。就是拿自己骨头,也忒狠了点……”
“你别把我吹得那么神乎其神好吗?”汝三水把埙戴回去。
“可大道之理就在于此呀,堪透,用之,随心,然后能放下。你看看你现在对这个事情怪无所谓的样子,就是堪透之后放下了。换别的事情,你能堪清楚、理解透它的本来面目和本质规律,也一样能放下。”
“人最搞不清楚什么?生死、情爱。所以人不论放下什么,都难以放下生死和情爱。因为看不懂嘛,所以神秘,所以执迷。其实多大点事,不要它不就完了,就是舍不得哟,实在舍不得。然后苦苦挣扎,就是不放。”
这边居人长吁短叹。这边汝三水一拍桌子:“好茶!”
居人:“……有这么夸自己的吗?”
汝三水:“不枉我在云雾里峭壁上,耗时耗力地采回来炒!”
居人:“你是说后面山头上,那棵十几米高的老茶树?老夫不是有茶园子吗?你爬那峭壁干什么?”
汝三水:“哎,茶跟肉一个道理,要野味才香。那老茶树有名字吗?”
居人:“没有。老不死丑兮兮,要什么名字。”
汝三水:“它是你的真身吗?”
老不死丑兮兮的居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汝三水已经端着茶水跑远了。
月朗星稀,亭下花繁。
都已经天暗了,点起檐上灯笼,汝三水还非想再多贪些凉意。
两脚架上天,歪靠着瞅面前的棋盘,一颗黑子在手里捏半天,又敲半天,扔进棋盅里,又捏起来。旁边小红炉上细细温着酒,烟火气飘出去,就隐在了山雾里。
她终于落下黑子,又拿起一白子。左手把酒盅捞来,仰头便饮。
突然她手里的白子被抢走,侧眼一看,居人把那白子往棋盘上一丢,吹胡子瞪眼。
“你又不需要休息,我俩又住得隔了十万八千里吵不到你!”汝三水坐起来,先发制人。
“你答应要帮老夫修栈道的!打算彻夜不睡觉,明天睡一白天,那谁帮老夫搬木头?”
“你不是说你总有瑞兽仙鸟相助?”
老头儿掐腰:“那不耗我的精气神吗?有现成的苦力为什么不用?”
刚来的时候居人不让她帮忙,时间一长发现她赖下来了,开始理直气壮指挥她。汝三水倒是不介意,毕竟是救命恩人,自己又住在贵人宝地不挪窝,总得干点事。
“啊——好好好。”汝三水放下酒:“下完这盘就休息,就这盘。”
哄走叽叽歪歪的映林居人,汝三水回头一看棋盘,惊了惊,盯着他刚刚瞎扔的那一子,暗叹绝妙。真的是瞎扔?不是吧?
本来她自己跟自己下,知道黑白两方的所有意图,疯病一样自己跟自己较劲,当然只能黑白势均力敌。可突然被他这一白子丢下去,黑子瞬间被堵死了大半河山。
她蹲在石凳上绞尽脑汁,发现黑子居然救不起来,怎么着都是一个输。这盘棋算是下不下去,必须得睡觉了。她喝完最后一口酒,气道:“真狠。”
一早背着石斧铁锯,一块块结实的好木头,就很居人一起去修那栈道,说实话也应该没人要走那路,为什么要修呢,硬说来可能是他无聊。
汝三水也无聊,左右就打量起映林居人来。其实她一早就觉得居人面熟,现在也是越看越觉得好像哪里见过。这老头平日里说话没个正经,但行坐卧皆端正,亦随心所欲不逾矩,平心而论还是很有些个仙人道骨的。她想了很久自己究竟何时何地见过这种人物,倒真的想出个眉目。
汝三水跟在居人后头,边小心脚下的路,边问道:“你早些年,是不是游历过姑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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