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兵燹初起的那几年,他动身出谷,却并没有去往烽火交接的前线沙场,虽然怀着一颗悬壶济世的热忱之心,期冀以医者针来挽上几分江山痼疾,但与这十分的赤诚天真相应的,是他秉性中从来无法尽去的散淡。其实回头再看,那时候的他不过二十出头一些,依旧算得上是初出茅庐的年纪,自觉医术不精,亦有旁的考量,并不十分情愿到兵营之中随军为将士疗伤,也是后来到了太原之后,他渐渐长了辈了,有同修杏林医道的师弟师妹过来请教,方才逐渐开始出入天策府营下,其名却从未写入名册之中过。
那时候,安史乱起,他负笈携琴出得谷外,就近便在陷入战乱中的长安京畿,扶助流民伤患。恰其时,他也结识了几个志同道合之友,其中有一道出谷的同门,亦有师门远在江南道扬州七秀坊门下的姑娘,开始多数是因战乱羁留此地,一时间回不去,后来便是动了恻隐之心,留驻于此。至于苗疆的五毒教弟子,多半独往独来,虽然见到须得救助之人,亦会加以援手,但与中原武林的隔阂,依旧还是在的。
当时同出入的,都是些与他一样出于大唐云集风雅之地的年轻人,多文人意气、更有为这些往日的风雅熏陶出来的种种绮思,可以说他们依旧残留着满怀酷烈的世事亦无法抹消的天赋中的烂漫之情。行走于涌入长安的流民组成的巷陌之间,入目生民流离患难,见多了沉沉一片死气,竟也突发异想,试图在这一层上头为他们纾解一二。
已经想不起来是谁一开始的提议了,便是到后来升平之际,在长安的市井之中,也出没着称自己是个四海漂泊之人的无名歌者,时不时地停驻下脚步,为人奏演一曲,在曲中描画各地山河风色。这歌者显是武林人士,并不太受官府布控之下宵禁之类的限制,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行踪无定,颇有传奇之色。
那是云游歌者迹天涯。
“迹天涯”便是诞生于山河初初陷落之际,这些滞留于长安的年轻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从一开始,便并不是确切的哪一个人,无论是谁,带上乐器出去走一圈,为人奏乐以愉其心,他便是云游歌者迹天涯。之所以如此行事,不过是想携四海旧景幽情,以慰流民千疮百孔的一颗心而已,蒿里经行,心开天籁。
其实多数时候他们所表演的,都颇有阳春白雪之嫌,好在也没人说不喜欢,便也一日日地这样轮替着下来了,空闲下来想起了便出去,有事了就又急匆匆地奏完这一曲赶回去。在众人的口耳相传之中,这云游歌者或负琴,或横笛,或吹箫,为人演奏之时,手里的乐器并不常用一样的,其实便是他们的各自所长有别而已。
……
这一日,穿了一身短打的迹天涯负着琴,足下生风地冲入流民巷尾几间并连起来的小小的棚屋之中,再出来的时候,就又是一个墨衣散发的杏林弟子了。
这里便是青岩万花门下弟子暂驻长安的居所,设在京畿,虽简陋一些,也不是没法住人,无作功夫行迹而已,既然秉悬壶之心来了这里,便是从前再讲究的,也没抱怨过一句。他正守在棚屋中间空地上设的小药炉,照料火候,见先前的“迹天涯”从屋里换了衣服出来,对他笑道:“这里有我守着,竟是何事,教叶师兄赶得这般急?”
那人匆匆地嗯了一声,又进了另一间屋子里翻找,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个粗布包袱,方去了些焦虑神色,答道:“先前答应阿顾,送去她那里的烈酒,我那时忙昏了头口中浑答应下来,竟是忘了先前为治箭疮,早都给用完了。今日她来找我才记起来,好在还有些西市腔存着,拿去给她,凑合着用。”
这姓叶的万花弟子,长了他几岁,自幼便浸在医道之中的。他后来转入杏林道的时候,这人便已经出师在外行医了,虽然没有多少同窗交集的情谊,还是称呼一句叶师兄。在长安待的时间,叶师兄也更久,他来的时候便在了,也多蒙照顾。叶师兄平日里就是有点丢三落四的,除了病人别的都不太上心,这样的事儿也不是第一回了。
阿顾是七秀坊寄在菡秀名下的弟子,和他算起来是同出苏雨鸾门下的,却不是什么温柔的性子。叶师兄话里是语焉不详地说阿顾来找,他已经很能想象迹天涯刚才奏完一曲,便被突然冒出的七秀弟子提着罗扇一路追打逃窜的情形了,好悬才没在叶师兄面前笑出声来。
那叶师兄神色无奈地转头对他道:“要笑便笑罢,憋着难过又伤身。”停了停又道,“我记得你从前是跟着琴圣的罢,我刚才那一曲,怎么都弹不对味儿,回来之后想请你指正一下。”
他冷不防被提到这一出,微微一愣便应了下来。其实他偶尔顶着迹天涯的名头的时候,并不带琴,而是用的一管竹笛,还被同伴骇笑说在商羽弟子面前用琴,真是颇有班门弄斧之嫌,一定要选他忙得不可开交无法旁听的时候才敢出去耍大刀。
譬如这叶师兄就是择选的琴,他叹息一声,待会儿若是叶师兄琴曲中所诉,是自己没待过的地儿,就直说没去过。实在并没有甚么好卖弄的地方。
叶师兄从阿顾那儿逃回来的时候已是暮色四起,长安的天色总是沉沉的。落日余晖已销,朱紫之色环合于不远处的城楼之上,倒像是将天穹点得亮了些。
他正将熬好的药送去,一一分发给左近的流民,再回来就看到叶师兄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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