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六很难想象云翠究竟是怎么撑下来的。
她当年的确是有个儿子,是和心上人的。“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的女乐云翠,终究将真心付给了个穷书生。
可常言也道,负心多是读书人。
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儿子也年幼早夭了。
可就是这么举步维艰自身都快难保的情况下,她还是颤颤巍巍地从官兵手里接过了那个和她儿子年岁差不多大的淑和郡主,豁了命去造出一个弥天大谎,就为了还当年欠下少阳王府的恩情。
顾六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自己养活到这个年岁的。从前一曲千金难买的云翠姑娘,忽然就做了旁人的娘了,用尽浑身解数去养活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孩子。甚至还要当今后要考功名的男儿教养,读书习武样样都不落,这得废多少心血,熬去多少皱纹欢笑泪水和白发?
果真苦不堪言。
可这世间的老百姓,谁不是一把辛酸磨开了碾碎了,酿成一壶陈年老酒,灌下去的时候辣嗓子呛眼泪,也要将嘴边的眼泪和酒渍一齐抹去了,扯着笑脸赞一句佳酿。
顾六狠狠地抽搭了一下鼻子,再一次开口道:“娘,我要走了。”
云翠正摸着她的发顶,恍恍惚惚问:“啊?去哪儿?”
“讨债。”顾六道,“将当年旁人欠下顾家的讨回来。”
云翠是个拘在倚翠楼里的妇人,再怎么泼皮破落,也只做过保下顾六这么一件胆大包天的事,一听这话,不免要担心:“怎么去?和今天那小孩走吗?他骗你怎么办,你没命了怎么办?”
顾六抬起头来,看着云翠,她那双桃花眼往日里又轻佻又俏皮,现下看起来,却甚么粉红桃花色也瞧不见了:“娘,人在这世间走一遭,总要那么拚命试一次的,看我今后还能走出个甚么不一样的路子来。我若是今日不去,往后我就是进了棺材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将所有的神色都敛在眼里,所有的辛酸苦楚和凄惶迷茫全都吞咽下去,只露出一派外强中干的镇定。将甚么几辈人的恩恩怨怨全都担在自己孩子样瘦弱单薄的肩膀上,咬咬牙挺直了脊梁骨,她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顾六。
云翠知道,顾六从小就主意大,若是认定了,那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她伸出手来,到那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里乱翻腾,翻出一对赤金红宝的镯子来——上头是鸳鸯戏水,蝠鹿牡丹。那些花纹花里胡哨地凑在一起,露出一股暴发气质,总之不是甚么精致玩意儿。
她将那一对镯子很精心地套在了顾六欺霜赛雪的腕子上,抹了两把眼泪,露出笑容来,慈爱地将顾六鬓角的碎发撩到耳后道:“这是,这是我当年给自己攒的嫁妆,今日就给了你罢,是足金的。”
顾六腕子一沉,这镯子分量可不轻:“这,这怎么行……”云翠都快穷得要拆东墙补西墙了,况且这东西恐怕对她意义深重罢。
云翠很快用手堵住了她的嘴,笑道:“我这辈子一眼就能望到头了,再怎么混都是这么个腌臜样子,可小主子你不一样啊,你还小,今后离了倚翠楼,还有大把的日子能给自己挣奔头。”她又笑着擦了擦眼泪,“我当年,没能给自己戴上这对儿镯子,就盼着你今后,能跟自己心尖尖上的人在一起,白头到老……”
顾六陡然觉得腕上的镯子重了三分,云翠口中的夙愿,她可是想都不敢想。
但她还是接下了这一对沉甸甸的镯子,就像戴着云翠多年未成的愿望,也像戴着她早就逝去的年少,笑出了两颗小虎牙:“我今晚跟娘睡。”
……
第二日天不亮,就有人从倚翠楼中出来,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顾六眼神空洞,显然是一副没睡好的样子,时不时打个哈欠。
余靖宁抱着手臂,坐得好似离顾六有八丈远,冲着她挑了挑眉毛:“敢情你是一宿没睡?”
顾六瞥了他一眼,哼哼道:“我生的就是个天生多情的面相,总不好砸算命的饭碗,做出些无情无义的举动来罢?”
余靖宁“嗯”了一声没说话。
顾六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问余靖宁道:“你们家这一辈儿没有姑娘,到时候怎么把我往宫墙里塞。”
余靖宁靠在软垫上,掀着帘子看外头,顺带着回了顾六一句:“给你安排好了,就说是我家的幼妹自幼体弱,恐怕养不活,就寄名到庙里代发修行去了,不能与家里人见面,要养到十二岁才能领回来。”
顾六撇了撇嘴,她这副一顿好似能吃八大海碗的样子,哪里像是身子骨弱的得要寄养在庙里的。
说到这儿,余靖宁像是又想起来甚么似的,放下帘子来问了顾六一句:“你有十二岁吗?”
“嗯?”顾六愣了一下,仿佛是在细数自己到底几岁一般,“过了年关就有十二了。”
余靖宁冲着她叹气:“统共就活了十几岁,这么点儿数字都数不清吗?”
顾六这会儿正犯困,没那个暴起揍他的力气,只好冷笑了两声。
余靖宁鲜少见她这样不活泛,几乎有些想笑,好容易憋住了:“你生辰是甚么时候?”
“三月十二。”顾六有气无力。
“那还有几个月……”余靖宁沉吟了一会儿,“既今后便是我余家姑娘,那你以前的名字便用不成了,重新取一个罢。”
顾六想都没想就应了,名字这种东西,她最不缺,多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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