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西津渡一寸一寸移上来的时候,水边的城市正逐渐从酣睡中清醒过来,先是早点铺子袅袅的白烟,豆腐脑和小笼包的清香;再是商铺卸门闩的声响,伙计半睡不醒打呵欠的倦怠声;还有街头巷尾赶早的扁担小贩悠长的吆喝,一声声渡进城南深宅大院的层层灰墙,唤醒了矮脚房里住着的人们。
谢福宁套上外袍系好腰带走出房门时,整个谢府都醒了过来,厨房里叮叮当当的生上火给各屋里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做早饭,干粗活的仆人们把府里大大小小的门闩卸了。晨光还熹微,他手上忙着整理衣物,脚下不停的走到厨房院子里:“水生,水生在吗?”
里间飞也似的跑出一个约莫十三四的少年,穿着深青色粗麻布的短褂,袖子撸到胳膊肘,腰里紧紧捆着一条麻绳,手中拿着一个水萝卜,脸上笑嘻嘻的,眨眼就跑到谢福宁面前:“宁叔。”
谢福宁笑了笑,眼角泛起纹路,就着晨光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少年:“不错嘛,今儿穿的板正了。”
“不是说今天京城里的二老爷要来嘛,可不得板正些,不能给咱府里丢脸。”水生也跟着笑,露出一口清亮的白牙。镇江水美,养的人一个塞一个的漂亮,“宁叔,你过来是安排正午的大宴菜不是?”
“对,二老爷得有十八九年没回过镇江了,咱不能只按着咱的口味来,我昨儿晚上琢磨了半宿,先前的菜谱不要了,你快去街头把杨大叔喊来,我们重新商量一套。”
“唉,您等着。”水生答应着,转身跑没了。
谢家是江南有名的望族,世代盘踞在镇江,比这个朝代还要长上几辈,按民间的话说,在江苏的官场上,这谢家大老爷的话比皇上的话还管用上几分。有这样的势力,也难怪谢府一直安安分分的,从不考虑将手伸到外面去。
可到了谢家道字辈上,却有了点儿不一样,二老爷谢道庸年轻时才高八斗,二十岁时一举拿下了当届应试的会元,非要继续往上考,这要搁平常人家,简直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好事。可放在谢家,这个功名就得好好掂量掂量。大老爷说谢家在镇江简直就是个土皇帝,要是老老实实偏安一隅,京城里的皇帝还可以睁只眼闭只眼,高抬贵手放过了,要是不老实,非要把手往外面伸,后果就说不准了。
可二老爷却觉得此时距离开国已经二百多年过去,金阶之上的人早已经不是当年与谢家祖上谈条件的豫亲王,今日紫禁城里的万岁爷估计已经忘了他们谢家是哪门哪户。死守着一个规矩过二百年的荒唐事,除了谢家,也没哪个家族能干得出来。
那一年二老爷和父兄闹的极僵,虽然到最后他还是包袱一打上京赶考,可自那之后,大老爷就像压根没这个弟弟一般,一分钱银子不给支,一封信都不写,哪怕是二老爷最后高中了进士,大老爷也当这喜事不是自己家的。
谢福宁想着旧事,又叹了口气。二老爷这些年从来没回过家,谁知道他变成了个什么样儿,这次回来又为着个什么事儿,自从半月前二老爷拖人捎了口信说要回家,整个谢府就如临大敌,无一不上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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