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林和牛大奎都老了,老的不仅是他们的身体,还有他们的心。
他们先是头发白了,接着就是他们的胡子,他们的毛发不是银白,而是苍白。
他们已经记不清生活在丛林中到底有多少年月了,他们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黑夜,迎来了一个又一个白日,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雨季,迎来了一个又一个旱季。
他们腿脚都不如以前那么灵活了,夜晚依旧息栖在树上。他们爬到树上,都要喘上好一阵子。
黑夜潮水似的包围了这个世界,黑得无边无岸。
两人躺在树杈上,这一切他们早就习惯了,他们闭上眼睛就能睡去,可不知什么时候又突然会醒来,醒来之后,他们也用不着睁开眼,其实睁眼闭眼对他们来说都一样的。
李双林不知自己睡了有多久,这时他已醒来了,刚才他做了一个梦,他是在梦中醒来的,醒来之后,他发现牛大奎也醒了,在一声声低咳着,不知怎么了,这一阵子他老是咳嗽。
李双林就说:“我刚才做了个梦。”
牛大奎不语,他在听着李双林说话。
李双林又说:“我梦见高营长了,还是当年那样,领着我们在向北走,走哇走的。”
牛大奎止了咳,缓缓地说:“你说高营长他们真的能走出去么?”
李双林想了想说:“也许能,也许不能。”
这样的对话他们说过有多少年了,有多少遍了,他们自己也记不清了。
“你说,高营长他们要走出去,一定会来接咱们的。”牛大奎又说。
“他们以为我们都死了。”李双林说。
“可我们的魂也要回家哩。”
“就是。”
……
许久,两人沉寂下来,这时的丛林依旧墨样的黑,无风,很静。
“你听,他们在喊哩。”李双林说。
两个人静下来,侧耳细听,冥冥的静谧中传来了潮水一样的喊声,这种喊声很快包围了他们。
“回家——我们要回家——”
“回家咧——”
他们分辨不清这种喊声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他们很早就有这种感应了,死亡在丛林里的弟兄们一声声呼唤着,这是他们的灵魂在喊在叫,在召唤——
“回家,我们要回家咧——”
两个人倾听着这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只要一闭上眼睛,他们就能听见这样的呼喊声,同时他们也融进了这样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中。
这么多年了,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掩埋了多少战友,他们在丛林里一遍又一遍地搜寻着,每天都能发现新的尸骨。他们把尸骨的头冲向北方,把枯叶,枯枝覆盖在他们的身上,于是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为他们招魂、引路。
他喊:“回家咧,回家咧——”
他喊:“向北走哇——回家咧——”
两个人不厌其烦地喊着,他们做这一切时,认真而又从容。
他们说不清还有多少游魂在丛林里徘徊,迷失了回家的方向。他们一想起这些,便心不安,神不宁,为死难的弟兄引路成了他们在丛林中生活的目标和信念。
“你听,他们又喊咧——”李双林说。
“他们的魂不安哩——”牛大奎说。
“咱们早晚也要死的。”李双林说。
“就是,就死在这野林子里。”牛大奎说。
“咱们都快走不动了。”
“你说咱们死了,能认准回家的路么?”
两个人停止了说话,透过黑暗向北方遥望,仿佛他们看见了家园,目光越过怒江,越过山海关,落到了冰封雪冻的北国,那里有他们白雪覆盖的家园,宁静的小村,鸡在叫,雪也在飘,炊烟在无风的空中,飘呀,飘的。
“我看到家乡了。”李双林说。
“我也看到了。”牛大奎说。
“那咱们死后就一定能够回去。”
“一定能回去。”
俩人这么说完,很快就踏实地睡去了,接下来,他们做了一个共同的梦,梦见他们仍旧在丛林里走着,走哇,走哇,前方永远也没有尽头。
天又亮了,他们终于在梦中醒了过来。他们从树上滑下来,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你说咱们今天能找到几个?”牛大奎问。
“也许十个,也许八个。”李双林答。
“真想一下子把他们都找到,找到他们,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可不是。”
他们步履艰难地向前走去。
“看,这有一个。”李双林停了下来。
他的脚踩到了一块硬东西,他停下来,伸手在落叶中一摸,果然是一块骨头。
接下来,两个人扒开了陈年旧叶,一个人的尸骨便清晰地呈现在两人面前,他们把尸骨的头又移向了北方。
他喊:“回家咧,往北走哇——”
他喊:“往北走哇——回家咧——”
两人久久地默了一会儿,互相搀扶着,又向前走去。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走着,几片落叶从树枝上飘下来,旋舞着在两人面前落下。
“你说咱们死后,真的能回家?”牛大奎又问。
“能,咋不能,一定能!”
俩人跌跌撞撞地走着,走着。
终于有一天,俩人再也走不动了。他们躺在了铺满落叶的丛林里。他们茫然地望着永远的丛林。
“回家咧——就要回家哩——”李双林喃喃着。
“回家——回——家——”牛大奎说完便不动了,他躺在那,头朝着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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