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祖母上菜场买菜的路上,向左邻右舍报告了前晚的事,一半是心疼孙子吃苦,另一半是为家教而自得。于是,弄堂里都知道这孩子吃了通衣服架子,就有家长觉得前日责罚不够严厉,再补上一顿的。他却再也出不了门了,身上带着新鲜的受罚的痕迹,不在于ròu_tǐ,在于尊严。十来岁的男孩,几可算作少年,自觉还要更年长一些,已不适于打骂。可谁让他生在这样规矩大的人家,还有个饶舌的祖母。好在这一日是星期天,他可不出门,弄堂里的玩伴因晓得他的吃教训,也不敢上门叫他。到了下午,父母带他们兄弟到舅舅家玩,他不去,留下来与祖母在家。祖母在缝纫机上做衣服,他翻出旧有的连环画一本本从头看起,子孙俩倒十分安静。祖母嘱他去厨房煤气灶上坐一壶水,他应声站起,去了厨房。此时已是三时许,阳光到了后弄,盛了煌煌的一弄,从门缝里溢进厨房。星期天的下午,总是清寂的,小孩被大人管束着,弄堂成了清平世界。他不禁向虚掩的厨房门外看了一眼,不料看见了小孩,她蹲在他家后门对面的墙根,大约已守候多时,这一刻嗖地站起,跑过来。她脸上的表情依然是热切的,不知事实如此,还是他有隐衷,从这表情里还看出一股痛惜。他突然发怒了,想到,倘不是她带领,他便不会卷进搏杀,亦不会有事后一连串的羞辱。他猛地将后门一把推上,随了门响,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叫,晓得碰疼了小孩。可他没有一点害怕,一股子痛快劲从脚底升上头顶,从昨晚起直到现在的郁闷就此消散,他终于向这个世界的不公讨还了欠债。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受了撞,小孩从此不再跟他,有几回与他眼睛和眼睛碰上,很识相地速速让开。但是,二阿哥的戏谑却刚开头,有一次,他专门招小孩过来——二阿哥招谁,谁敢不过来?小孩站在二阿哥跟前,仰极了头才能看他,人群外面的小小孩都安静着。二阿哥让她叫自己“爷叔”,小孩说:你不是爷叔,是二阿哥。大家都笑了,觉着这小孩果然有趣。平素小孩子一直渴望得到大孩子的青睐,此刻,却如同羊入狼群,让人捏一把汗。小孩子们退在墙根,一声不出。二阿哥说:你叫我二阿哥,那么叫他呢?二阿哥指着他。小孩看看他,眼睛暗了一下,不回答。二阿哥说:你应该叫他阿哥,叫!大家笑得更厉害了,他也笑着,脸上却是僵的。二阿哥又说了声:叫啊!小孩摇摇头,不作声。二阿哥多少有些没面子,就有人帮着胁迫小孩,令她叫一声“阿哥”。小孩却很固执,紧闭着嘴不叫。二阿哥就打圆场:算了算了,让她去!自己给自己解了围。小孩钻出人圈,跑了回去。
这一天,他们这些小孩子都聚在通往黑弄堂的夹弄口,越过夹弄向那一端张望着,兴奋地跳着脚。他们受黑弄堂的吸引其实是向大孩子学样,也说明黑弄堂的传统的继承性。这就像一个成长的仪式,小孩子必定要经过它才能长成大孩子。其时,大孩子们对黑弄堂已经有些不屑,他们漠然从夹弄口经过,而他却忽然产生一个问题,为什么进攻弄堂不从这条夹弄里突破?它完全敞开着,一无障碍。他的目光在夹弄里停留一瞬,收回来的途中,经过那小孩,他看见小孩瑟缩的表情,她是怕定他了。他加快脚步,跟上人群,向前去了。
弄堂里的活动是呈周期性的,一段**过去之后,会有一段安静的时刻。在此阶段,弄堂里显得分外冷清。偶尔有孩子出门,在弄内走个来回,即便遇到某个昔日的玩伴,那玩伴的态度却是冷淡的,只得悻悻而归。这些形影相吊的独行者,更加增添了弄堂的寂寞。很难究其原因,可能是那些领袖性的人物生病或去亲戚家了,于是群龙无首;亦可能是学校课程进入关键阶段;再有,家长加强了管束。事实上,更可能什么原因也没有,只是一种类似潮汐的运动,潮起和潮落。弄堂也是有生态的,小孩子又是一种原始性很强的动物,在他们身上,往往会体现出自然的规律。在这样沉寂的时分,小孩子们分散在各个隐匿的空间,各自酝酿下一轮**的成因。这种酝酿是在不自
喜欢王安忆自选集请大家收藏:(m.iuu123.com),爱优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