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更容易呈现于小孩、女人、精神病人,更容易呈现于人们的梦里——即理智薄弱或崩溃的一切地方。这位精神病医生著《梦的释义》,成了一位释梦大师。在他看来,梦是潜意识的隐晦浮现,是研究精神病最重要的入口。他一定会惊喜马桥人称呼疯女人的用词:梦婆。他也一定能够理解马桥人对梦婆既可怜(在常理行之有效的时候)又崇拜(在天命秘不可测的时候)的矛盾态度。
“梦婆”一词精练而准确地概括了弗洛伊德式的发现:梦是正常人深藏的疯癫,而精神病是白日里清醒的梦。
“梦婆”在马桥的特别地位,似乎也支持了一切反智主义的重要观点:在最不科学的地方,常常潜藏着更为深邃的科学。
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语言,能不能做到这一点。英语中表示“疯子”的用词之一是lunatic,源于词根luna,即“月亮”。这么说疯人也就是月人。月亮只能出现在夜间,当然已经接近了梦。读者一定还记得,水水的精神病态,确实是每每发生在黄昏到夜晚这一段时间,常常有油灯或者月光的背景。也许知识和理智需要清晰,不大容易存活于朦胧夜色;也许月光是精神病(梦婆的第一义)和神明(梦婆的第二义)天然的诱因。一个特别喜欢月光的人,一个特别愿意凝视月光或者在月光下独行的人,行止如诗如梦,已经徘徊在凡间俗世的边缘,具有了心智超常的趋向。
这样说来,一切精神病院,应以月光为最大的病毒。
同理,一切神学院,一切超越科学的绝对信仰,都应以月光为最高启示。
黄皮▲
“黄皮”是一条狗,极普通的黄狗,没有更多的特征成为我们取名的依据。它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似乎没有主人。因为知青的粮食多一些,父母还多少有些贴补,知青户的锅里就多一些好闻的气味。这些人还没有完全改掉大手大脚的习气,脏了的饭,馊了的菜,随手就拨到了地上或倒进沟里。日子一久,黄皮在这里吃油了嘴,几乎就在这里生了根,满怀希望的目光总是盯着我们的碗。
它也熟悉了知青的语音。要把它从远远的地方叫来,要它对什么目标发动攻击,非用城里的长沙话不可。若是用马桥话,它就东张西望地看一看再说。马桥人发现这一点以后,十分生气,觉得它是个忘本的家伙。
它甚至熟悉了我们的呼吸和脚步声。我们有时候晚上外出,到邻近的村寨串人家,到公社里打电话,回村时已是深夜。我们爬上天子岭,马桥在我们的脚下,沉没在缓缓流动的淡蓝色月光里,离我们至少还有五六里路。在这个时候,无须说话,更无须打口哨,远远的马桥就有了动静,一线急促的碎蹄声从月光深处潜游而出,沿着曲折小道越来越近,越来越快,最后化做一个无声的黑影,扑向我们的袖口或衣襟以示欢迎,呼哧呼哧喘着气的大嘴,差一点要舔到你的脸上来。
每次都是这样。它对五六里开外任何声响的捕捉和识别,它不惜辛劳的狂奔式接应,总是成为我们夜归者的温暖,成为提前拥抱上来的家。
我不知道我们离开马桥以后,它是如何活下来的。我只记得,在罗伯遭疯狗咬了以后,公社发动了一次广泛的打狗运动。本义说黄皮最没良心,最应该打,操着步枪亲自动手,连发三枪却没打到要害。黄皮钩着一条流血的后腿,哀嚎着蹿上岭去了。
夜里,我们听到了房子附近的坡上有狗吠,是它熟悉的叫声,叫了整整几个晚上。也许它十分奇怪:它可以听到我们远在天边的脚步,而我们为什么听不到它如此近切的呼救?为什么本义朝它举枪的时候,我们没有上前制止?
我们当时忙着要招工离开马桥,顾不上它了。甚至没有注意它的叫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
我多少年后重访马桥时总算认出了它,认出了它只有三条腿的一跛一跛。它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重新靠着墙脚闭上双眼睡觉。它又老又瘦了,胸脯排骨突出,尾巴上的毛差不多掉光,目光也十分黯淡。它大多时候只能卧着,也听不懂长沙话。当我伸手摸一摸它的头,它抽搐了一下猛醒过来,毫不客气地反过头来大咬一口,当然并没有真咬,只是用牙齿把我的手重重地夹了一下,表示威胁和厌恶。
“黄皮,你不认识我了?”
它呆呆地看着我。
“我是你的主人,不记得了?”
这条没什么说头的老狗,再次看我一眼,夹着尾巴掉头而去。
黄茅瘴
我在马桥的时候,兆青多次告诉我不要大清早爬山上岭,一定要等到太阳出来以后。他还指给我看,山间的一种蓝色氤氲,如丝如带,若现若隐,悬挂于枝叶,出没于林间,有时还形成一圈一圈的雾环——那就叫瘴气。
瘴气分为好几种:春有春草瘴,夏有黄梅瘴,秋有黄茅瘴,都是十分有毒的东西。人一不小心碰上了,皮肤必定溃烂,伴有面色青黄,上呕下泻,十指发黑,说不定还会送命。
他还说,即使大白天也不可大意。上岭的前一天夜里,人不能吃烟喝酒,不能胡言乱语,不能行房事,还得烧香敬山神。第二天出门时最好还要喝两口包谷酒,暖身子,壮阳气。在房子的东北屋角劈一竹筒也是必要的——可以驱邪魔。
这都是兆青说的。
是他说的。我记得。
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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