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接过话头:“正是正是,不怕不识人,就怕人比人。要说本义嘴巴里长莴玮,顶多也就长出个芋头大,十个也比不上周秘书的一个,以后要是挖坟,还是要挖周秘书的。”
他们从周秘书说到何部长,说到县里、省里的大人物,最后说到毛主席。他们一致相信毛主席福气最大,福分最高,百年之后的莴玮肯定了不得——岂止是治百病,定是长生不老之神药。这样的国宝恐怕要用高级化学方法保护起来的,重兵日夜把守。
大家想一想,觉得也是这么回事。这时日头已经偏西,就悠悠地把耙头上肩回家去。
几天之后,周秘书来马桥检查生产情况,顺便要我用复写纸复写一份材料,还一个劲地表扬我的仿宋体标题做得好看。看着他笑眯眯的胖脸,我时常有片刻的恍惚,在他的嘴上想象出一颗包菜大小的莴玮——被他顶着到处走。他嗓音确实很亮,总是随着广播里的音乐,唱着最新的一支关于北京的颂歌,还不时问我他唱得如何,听取我重复了多次的吹捧。他还问我,他到县里当个文化局长怎么样?我说,当然,当然,凭你的艺术细胞,明摆着是文化局长的料。他更加高兴,不但继续哼哼唱唱,而且见什么人都亲热招呼,问问娃崽如何,问问猪如何。他对自己今后嘴上长出更大的一颗莴玮,似乎浑身洋溢着自信。
他让本义领着看烟砖去了。在我看来,是一颗大莴玮被一颗小莴玮领着去了,看以后不会有莴玮的人们挑烟砖去了——这种胡思乱想居然挥之不去,让我有点惶然。我猜想一定是这一段挖坟挖得太多了,挖得一脑子都有了尸臭,没有什么好东西。
“你说,除了仿宋字还有什么好看的字体?”
“莴玮。”
“你说什么?”
“哦,你是问……”
“我问还有什么好看的字体。”
我恍然醒悟,赶忙回答关于字体的问题。
根
三耳朵拐走铁香,引起了马桥人的义愤。尤其是妇人们,以前戳铁香的背脊,一次次探索她同文化馆长的关系,与照相馆小后生的关系,对她扭来扭去的背影缩鼻子撇嘴巴。现在,她们突然觉得那些关系都是可以容忍的,还可以马马虎虎带得过。她们甚至认为偷人也没什么,关键在于看偷什么人。铁香勾搭男人虽然有点那个,最不可接受的却是她勾搭三耳朵。
在这一点上,她们突然为铁香大抱不平,有一种包容铁香在内的团体感突然升腾起来,激动着她们,鼓舞着她们,温暖着她们,似乎铁香是她们推出的选手,在一场竞赛中不幸败北。她们不能不愤愤不平。三耳朵也太不体面了,太没个说头了,连一条颈根都没怎么洗干净过。虽说对乡亲还算义道,但要人品没人品,要家财没家财,也没读个像样的书,连爹娘都要拿扁担赶出门的人,笑人呵,铁香怎么可以跟上他?居然还怀上了——一胎?
她们几个月来分担着一种团体的羞辱。
对铁香也百思不得其解。
唯有一种说法可以解释这个结局:命。在马桥的语言中,人们不大说命,更多地说“根”,有一种自比植物的味道。他们看手纹,看脚纹,认为这些肉纹就是根的显现,形似根系也就不难理解。有一个过路的老人曾看过铁香手上的根,叹了口气,说她是门槛根,先人可能当过叫化子,低声下气跨过千家门槛。唉唉唉,这条根太长,到她的身上还没有断呵。
铁香咯咯咯地笑,不大相信。她父亲戴世清当过乞丐头子不假,但她现在已经成了书记的婆娘、书记的爱人,差不多就是书记,如何还扯上什么门槛?她没有料到,自己多年后的结局,居然应验了过路老人的话:她跟随了三耳朵,一个穷得差不多只能蹭门槛的男人,在遥远他乡流落终身。她像一棵树,拼命向上寻找阳光和雨水,寻找了三十多年,最终发现自己的枝叶无论如何疯长,也没法离根而去,没法飞向高空。
下贱的根镂刻在她的手心里。
与“根”相关的词是“归根”,所指不是普通话里白发游子的“归乡”,而相当于“宿命”。用他们的话说,泥看三寸,人看三支。年轻的时候怎么样是算不得数的,过了三个岁支,也就是三个十二年,就开始归根了,是贵是贱,是智是愚,是好是坏,到三十六岁以后见分晓。什么人就是什么人。各就其位。铁香正是在三十六岁这一年疯了,鬼使神差跟上一个烂杆子,也是逃不脱的劫数。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格
“格”是一个常用词,跟“品格”、“资格”一类概念近义,但又不仅仅局限于此。有没有格,失(音she)不失格,是马桥人对他人的基本评价尺度。一个人的资历、学历、出身、地位、信誉、威望、胆识、才干、财产、善行或者劣迹,甚至生殖能力等等,都会使当事人的格发生变化。格又跟话份互为表里和互为因果,有格的人自然有话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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