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龙的母亲是我父亲的大妹妹,她往下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父亲之上还有一个姐姐。五个子女,两男三女,计划生育之前的标准配置。陈尚龙是我表弟,我分不清堂和表,我一直对他直呼其名,他也一直叫我哥哥,而非表哥。他小我半岁,上学晚我一年。我们从未在同一所学校上过学,因此关于他的读书经历我不甚了解,主观上,我也从未关心过。我离开家到县城读高中后,就和老家的绝大多数亲人、故人断了联系,埋头读书,埋头于自己的若干件事。也许是头埋得太深,人变得渺小和模糊,我逐渐局限于回家只看望父母,任何亲戚都不再走动,别人对我大约也只知道名字和一两句针对现状的描述。从其他人的言谈中我得知,陈尚龙初中之后开始了艰辛历程:首先是考试不顺,无书可读,费了很大的周折并花了很多钱,才上了一所很差的职业学校,然后就业,辗转过若干个城市,在好几个行业打过工。目前他在老家的开发区上班,做保安工作。我对单位的保安很客气,还会毫无必要地点头哈腰。我知道这其中包含傲慢和故作谦卑的成分,换取一点儿自己混得还不错的感觉。陈尚龙是保安,又遇到了感情问题,现在他打电话给已经一年没有见过的表哥,也就是我,求助。这让我有点儿紧张,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我坐在被我涂写得乱七八糟的宣纸前毫无睡意,而空空荡荡的家里突然间有了一种恐怖诡怪的气氛。
十一点半,老婆打电话来。此举意味着和好,但她语气冰冷,我说什么,她都是“嗯”一声,敷衍一下。我忍不住对她说:“你这是给我一个重归于好的机会,好吧,你搭台,我唱戏。”老婆笑了一下,嘟囔了一句:“什么时候不好啦?”这让我很欣慰。再过两个月女儿两周岁,父母说一定要给女儿过生日。如果他们来了一看,儿媳妇和孙女都没了,一定吓坏了。我不担心甚至不在乎和老婆的关系,而是担心其他人的感受。我和老婆的感情没有问题,只是彼此相处存在问题,这是我们的共识。我对感情本身相对淡漠,我坚信人可以没有感情地活一生,或者换一种措辞:人可以在充满感情但是其感情没有具体对象的情形下过完一生。本质而言,人是孤独而且和他人无关的。这一想法我甚至都和老婆说过,足见我们的关系确实不错,只是阶段性脾气不投。
老婆告诉我女儿的情况,说她此时正在四仰八叉地大睡,还咂嘴、说梦话和挥舞着小手。老婆一边看着女儿一边对我说话,犹如她是一个讲解员,给我讲解一件展品的艺术价值。
我问老婆:“周末可不可以一起回老家一趟,上坟。清明节快到了,清明回去会太拥挤,提前两周回去比较好。”我这么一说,上坟一事似乎不容置疑,存疑的只是这个周末就提前去还是等到清明再去。老婆也认为清明假期人太多,应该提前几天去。
老婆挂了电话,家里又恢复了死寂,我感觉老婆只是出差了而已。随后我又拿起手机,翻出刚才打进来的号码,存下,署名陈尚龙。为了防止自己想不起来这人是谁,我又在前面加上“表弟”二字。
眼见着十二点了,该睡觉了。我把笔墨纸砚收拾一番,顺手给小牙发了个短消息:“书法练得怎么样啦?明天中午有没有安排?”
小牙一定还在奋笔疾书。大学时宿舍十一点熄灯,每到十点半,无论我们在打牌还是看电视或者闲扯,小牙必然准时上床,笔直地躺着,犹如僵尸,无论我们做什么他都无动于衷,哪怕打架了他也继续躺着。久而久之,一看到小牙躺了下来,我们就知道距离熄灯还有半小时了。毕业后,小牙告诉我们,他现在十二点半准时上床。他一说,我们眼前就出现一幅情景:他直挺挺地躺着,酝酿着入睡,墙上的钟指向十二点半,前后误差不超过一分钟。我的这个消息他一定能看到。
我不指望小牙回复我,问他有无安排只是客气。但小牙回复我说:“现在能不能出来?我和张无极在1928会所。”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电话随即就打过来了,张无极大声问我:“你鸟人一个人在家是吧?”我说是。“那你马上来吧。我们也刚到,来了再说。”
我不敢开车,打车过去。站在灯火灰暗、深不见底的大厅里,我越发不安,几乎想回去。这时张无极穿着艳丽无比的睡衣冒出来喊我。他喊了一个连我自己都印象模糊的娱乐场所专用名:“胖猴子!”我快步走过去,跟着张无极上楼。这里的程序是先tuō_guāng,再盛装,和火化类似。收拾好之后,我跟着张无极来到包间。小牙喝多了,醉醺醺地躺在那里,他沉默的表情和一脸的横肉确实符合他的身份。
“怎么啦?”我问他们两个。张无极关上包间的门,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小牙说:“你别笑了,再笑我就要哭了。”
他如果出事,最大的可能是仕途上的事,难道他要被打入刑部大牢三堂会审,然后被贬到不毛之地?这么多年,小牙摸爬滚打,主要是爬,也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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