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宝玉在袭人的柔情劝诫下千誓万肯,然而过后仍是照旧。三十二回中湘云也曾劝他:“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
宝玉听了立刻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还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可见宝钗、湘云所说的“仕途经济的学问”在他眼中,都是些“混帐话”。
第三十六回中,于宝玉的性情理论再次皴染总结,说他“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
此处“充役”,指的应是调制胭脂膏子等等打打下手之事。每每宝钗等来劝,他反十分生气,有个理论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且将四书之外的书尽焚了。
此时距袭人之劝已过了三四年,可见宝玉越大反面越有了一番坚定的认识,誓要一条道走到黑了。甚至连古往今来的忠臣良将也非议起来,且有一番生死价值论:
“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可见宝玉一生事业,只是任性自然,得情之所钟,也就不负此生了。正如杜丽娘在游园时所唱:“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紧接此回,探春便发帖邀集,提出建诗社之议。宝玉最为兴奋:“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
——原来这才是宝玉心中的正经大事。为众人取号时,宝钗说他“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
果然能如此一生,又有何不可?
大多读者以为宝玉喜爱女孩子只是多情好色,实则在宝玉心目中,女孩子乃是“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他爱的是女孩子身上最天然灵性的那部分。所以一旦女孩子们也满口功名利禄之辞,也就染了男人浊气,入了国贼禄蠹之流了。
但是美而可爱的女孩子,最好也还是要读书的。
香菱为学诗而耽精竭虑,如痴如魔,宝玉感叹:“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在他的标准里,香菱是个品貌兼优的好女子,但如果不读书,就“虚赋情性”了,就“可惜”了,就“俗了”;如今到底开窍,要学诗了,就是“地灵人杰”,“天地至公”了。可见他有多么在乎一个女子的学问。
因了他这话,宝钗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便不高兴,没有接茬。因为宝钗说的跟他说的是两回事。宝钗的学问,指的是仕途经济,是理性的学问;而宝玉的苦心,则说的是诗词歌赋,是灵性的学问。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宝玉视诗人化身的林妹妹为知己,对满口理法的宝姐姐则始终敬有加,爱不足。
宝玉虽焚了书,并不是从此不读了。第七十三回中,有一段关于宝玉功课的大盘点——书中说,赵姨娘的丫鬟小鹊来报信说赵姨娘在贾政面前吹了耳旁风,要他仔细明天问话。宝玉听了,顿时发起愁来,只好临时抱佛脚,理熟了功课,以备查考:
“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也幸未吩咐过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粱》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几年竟未曾温得半篇片语,虽闲时也曾遍阅,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记得。这是断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荡,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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