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二刻,天色已晚。一乘小轿穿过宣武门内大街,停在一处两进宅院门口。
晚归路人皆是行色匆匆,无人特别留意自轿中下来的年轻女子。随侍之人上前叩门,没有递上名剌,不过与门上小厮轻声耳语几句,却见小厮神色一紧,慌忙将那女子恭敬请入门内,旋即院中响起纷至沓来的步履声。正是宅院主人周仲莘闻讯,携家中人等迎了出来。
周仲莘已过了弱冠之年,身量比起少年时更为清俊飘逸,一袭石青色襕衫,头系飘巾,颇有几分周洵远当日的儒雅气度。远远望见来人,他已趋步上前,双膝跪倒叩首道,“臣不知皇后娘娘下降,未曾恭迎,请娘娘降罪。”
院中呼啦啦跪下一众人等,周元笙匆匆一扫,并不见父亲和段氏身影,便道,“三郎起来罢,与长姐相见不须如此拘礼。”
她虽这样说,然则周仲莘仍是诚惶诚恐,起身讷讷道,“娘娘屈尊前来,是……可是为了与父亲一晤?”
话音方落,只见一人自游廊处转出,廊下月影疏淡,灯火摇漾,影影绰绰映照出其人身影,便显出几分萧瑟寥落。此时院中众人俱垂首而立,即便周仲莘亦是呈现微微欠身之态,由此愈发衬得那人一脸冷肃,一身孑然。
周元笙微微眯起双目,凝视光线晦明下父亲的样貌,一面试图搜寻自己记忆中残留的,他的形容。周洵远不动不语,只以沉静回应她的打量。无声对峙良久,终于还是周仲莘按捺不住,抢上前去扶住周洵远,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令在场众人听清,“父亲,是皇后娘娘来了,请父亲拜见娘娘。”
周洵远微微凝眉,仍是目视前方,半晌便似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般,道,“娘娘早已故去,却又是哪里来的皇后?”
周仲莘浑身一颤,忙出声低喝道,“父亲!您……”叹息一道,终是咬牙道,“您是已无所畏惧,可儿子和儿子一家,还须努力在这世上生存,便请父亲能稍加体恤,有所收敛。”
可惜这样恳切又实在的言辞,并不能令周洵远作色动容。他目光微微一沉,绷紧的嘴角亦随之沉了下去,再度陷入漠然无语中。
周元笙淡淡一笑,率先走上前去。离得近了方能看清,周洵远缄默的面容上,有着如同死灰般枯槁的神情,嘴角的两道纹路仿佛深深嵌入肌肤——她微微怔忡片刻,旋即记起面前的男子,今年不过才四十二岁。
二十年前国朝风仪最美的探花郎,二十年来国朝地位最尊的周首辅,目下除却一对低垂的双眸,两路幽深的皱纹,她不知道他还剩下些什么。
周元笙望着他,心口忽然一坠,像是有什么东西沉进了自己的身体,继而遍体生出一阵酸软的痛楚。一路上想过许多次相见的场景,大约有愤慨、相斥、互怨、攻讦,却唯独没有这般平静冷漠的无声对望。
周仲莘夹在二人中间,只觉分外尴尬,几乎连扶带拽的拖着周洵远,一面向周元笙,道,“请娘娘入内上座,再行叙话。”
屏退不相干之人,父女二人相继落座。周洵远慢慢抬起头来,四目相接的一刻,恰似自语般喃喃道,“以庶欺嫡,青史昭昭虽百代千秋,亦不能荡涤尔等滔天罪行。”
周仲莘闻得这番言语,登时大惊失色,慌忙跪倒谢罪道,“父亲近来心神失常,时有昏聩言语,请娘娘切勿怪责,原是臣照料不周之故。”
周元笙压下心中一抹怨气,冷冷道,“三郎无须请罪,我瞧父亲的样子倒是清明的很。”见周仲莘面色惨白,便一笑道,“你且出去罢,我有几句话想和父亲单独说。”
周仲莘此刻也不知该如释重负,还是该如履薄冰,缓缓起身道了一声是,方才叹息着退了出去。
沉默片刻,周元笙轻笑一声,慢悠悠道,“不错,六郎是先帝庶子,可也终归是先帝血胤。有句话我该劝劝父亲的,当着三弟何苦提这个庶字,俗语还道打人不打脸。如今父亲寄居三弟家中,全赖他一人周全照顾。说句不中听的,若没有这个庶子,今日父亲又该往何处安身立命?”
周洵远冷冷一哂,应道,“一把朽骨,不拘哪里皆可埋得。”倏尔目光凝聚,望着周元笙,道,“他打算何时除去我这个前朝罪臣?”
周元笙不在意他不恭敬的称谓,只摇首淡笑道,“父亲安心,自姑母服诛,周氏之祸业已烟消云散。六郎不会杀你,也没有必要杀你。”
周洵远不为所动,盯着她,问道,“留着我,是为了安你的心?”见周元笙摇头,再问道,“是为了邀买人心,彰显他乃是仁君?”他话中的讽刺之意甚浓,周元笙不禁冷笑道,“父亲精明一世,怎么到了这会子越发糊涂起来。这天下已尽归六郎所有,况时局稳若磐石,他根本不必故作仁慈。实在是因,父亲失了权柄,失了爵位,曾经显赫一时的外戚周氏已无力再跻身朝堂。这样的形势之下,父亲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话不可谓不刻毒,被周元笙挟带着十足的怨愤,以轻蔑的口吻道出。那一瞬间,她早已将李锡琮叮嘱她的话忘却,直想亲口问一问眼前之人,从头到尾他究竟有没有顾念过自己的生死安危。
周洵远愣了片刻,旋即嗬嗬的笑了出来,缓缓点头道,“是啊,我是和死人没有什么分别了......我已经老了,也活够了。可是阿莹呢?她还那般年轻,和皇上恩爱和睦......”眼底渐渐涌上浑浊的泪水,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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