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磅!”
大家就知道,这是陶虎臣在试炮仗了。孩子们就提着裤子向阴城飞跑。
阴城是一片古战场。相传韩信在这里打过仗。现在还能挖到一种有耳的尖底陶瓶,当地叫作“韩瓶”,据说是韩信的部队所用的行军水壶。说是这种陶瓶冬天插了梅花,能结出梅子来。现在这里是乱葬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叫作“阴城”。到处是坟头、野树、荒草、芦荻。草里有蛤蟆、野兔子、大极了的蚂蚱、油葫芦、蟋蟀。早晨和黄昏,有许多白颈老鸦。人走过,就哑哑地叫着飞起来。不一会儿,又都纷纷地落下了。
这里没有住户人家。只有一个破财神庙。里面住着一个侉子。这侉子不知是什么来历。他杀狗,吃肉,——阴城里野狗多的是,还喝酒。
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只有孩子们结伴来放风筝,掏蟋蟀。再就是陶虎臣来试炮仗。
试的是“天地响”。这地方把双响的大炮仗叫“天地响”,因为地下响一声,飞到半空中,又响一声,炸得粉碎,纸屑飘飘地落下来。陶家的“天地响”一听就听得出来,特别响。两响之间的距离也大——蹿得高。
“砰——磅!”
“砰——磅!”
他走一二十步,放一个,身后跟着一大群孩子。孩子里有胆大的。要求放一个,陶虎臣就给他一个:
“点着了快跑!——崩疼了可别哭!”
其实是崩不着的。陶虎臣每次试炮仗,特意把其中的几个的捻子加长,就是专为这些孩子预备的。捻子着了,嗤嗤地冒火,半天,才听见响呢。
陶家炮仗店的门口也是经常围着一堆孩子,看炮仗师傅做炮仗。两张白木的床子,有两块很光滑的木板。把一张粗草纸裹在一个钢钎上,两块木板一搓,吱溜——,就是一个炮仗筒子。
孩子们看师傅做炮仗,陶虎臣就伏在柜台上很有兴趣地看这些孩子。有时问他们几句话:
“你爸爸在家吗?干吗呢?”
“你的痄腮好了吗?”
孩子们都知道陶老板人很和气,很喜欢孩子,见面都很愿意叫他:
“陶大爷!”
“陶伯伯!”
“哎,哎。”
陶家炮仗店的生意本来是不错的。
他家的货色齐全。除了一般的鞭炮,还出一种别家不做的鞭,叫作“遍地桃花”。不但外皮,连里面的筒子都一色是梅红纸卷的。放了之后,地下一片红,真像是一地的桃花瓣子。如果是过年,下过雪,花瓣落在雪地上,红是红,白是白,好看极了。
这种鞭,成本很贵,除非有人定做,平常是不预备的。
一般的鞭炮,陶虎臣自己是不动手的。他会做花炮。一筒大花炮,能放好几分钟。他还会做一种很特别的花,叫作“酒梅”。一棵弯曲横斜的枯树,埋在一个瓷盆里,上面串结了许多各色的小花炮,点着之后,满树喷花。火花射尽,树枝上还留下一朵一朵梅花,蓝荧荧的,静悄悄地开着,经久不息。这是棉花浸了高粱酒做的。
他还有一项绝技,是做焰火。一种老式的焰火,有的地方叫作花盒子。
酒梅、焰火,他都不在店里做,在家里做。因为这有许多秘方,不能外传。
做焰火,除了配料,关键是串捻子。串得不对,会轰隆一声,烧成一团火。弄不好,还会出事。陶虎臣的一只左眼坏了,就是因为有一次放焰火,出了故障,不着了,他搭了梯子爬到架上去看,不想焰火忽然又响了,一个火球迸进了瞳孔。
陶虎臣坏了一只眼睛,还看不出太大的破相,不像一般有残疾的人往往显得很凶狠。他依然随时是和颜悦色的,带着宽厚而慈祥的笑容。这种笑容,只有与世无争,生活上容易满足的人才会有。
但是他的这种心满意足的神情逐年在消退。鞭炮生意,是随着年成走的。什么时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什么时候炮仗店就生意兴隆。这样的年头,能够老是有么?
“遍地桃花”近年很少人家来定货了。地方上多年未放焰火,有的孩子已经忘记放焰火是什么样子了。
陶虎臣长得很敦实,跟他的名字很相称。
靳彝甫和陶虎臣住在一条巷子里,相隔只有七八家。谁家的火灭了,孩子拿了一块劈柴,就能从另一家引了火来。他家很好认,门口钉着一块铁皮的牌子,红地黑字:“靳彝甫画寓”。
这城里画画的,有三种人。
一种是画家。这种人大都有田有地,不愁衣食,作画只是自己消遣,或作为应酬的工具。他们的画是不卖钱的。求画的人只是送几件很高雅的礼物。或一坛绍兴花雕,或火腿、鲥鱼、白沙枇杷,或一套讲究的宜兴紫砂茶具,或两大盆正在茁箭子的剑兰。他们的画,多半是大写意,或半工半写。工笔画他们是不耐烦画的,也不会。
一种是画匠。他们所画的,是神像。画得最多的是“家神菩萨”。这“家神菩萨”是一个大家族:头一层是南海观音的一伙,第二层是玉皇大帝和他的朝臣,第三层是关帝老爷和周仓、关平,最下一层是财神爷。他们也在玻璃的反面用油漆画福禄寿三星(这种画美术史家称之为“玻璃油画”),作插屏。他们是在制造一种商品,不是作画。而且是流水作业,描衣纹的是一个人(照着底子描),“开脸”的是一个人,
喜欢鸡鸭名家请大家收藏:(m.iuu123.com),爱优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