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礼毕之后,仍旧回到土谷祠,太阳下去了,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细一想,终于省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他记得破夹袄还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张开眼睛,原来太阳又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他坐起身,一面说道,"妈妈的......"
他起来之后,也仍旧在街上逛,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却又渐渐的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伊们一见阿q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的女儿都叫进去了。阿q很以为奇,而且想:"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这娼妇们......"
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赊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虽然记不清多少日,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赊,熬着也罢了;老头子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却使阿q肚子饿:这委实是一件非常"妈妈的"的事情。
阿q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但独不许踏进赵府的门槛,--然而情形也异样: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现了十分烦厌的相貌,像回复乞丐一般的摇手道:
"没有没有!你出去!"
阿q愈觉得稀奇了。他想,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不至于现在忽然都无事,这总该有些蹊跷在里面了。他留心打听,才知道他们有事都去叫小don㈣。这小d,是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谁料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碗去。所以阿q这一气,更与平常不同,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候,忽然将手一扬,唱道: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㈤......"
几天之后,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仇人相见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么?......"小d说。
这谦逊反使阿q更加愤怒起来,但他手里没有钢鞭,于是只得扑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辫子。小d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阿q的辫子,阿q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从先前的阿q看来,,小d本来是不足齿数的,但他近来挨了饿,又瘦又乏已经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势均力敌的现象,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至于半点钟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们说,大约是解劝的。
"好,好!"看的人们说,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动。
然而他们都不听。阿q进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进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着。大约半点钟,--未庄少有自鸣钟,所以很难说,或者二十分,--他们的头发里便都冒烟,额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间,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时直起,同时退开,都挤出人丛去。
"记着罢,妈妈的......"阿q回过头去说。
"妈妈的,记着罢......"小d也回过头来说。
这一场"龙虎斗"似乎并无胜败,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都没有发什么议论,而阿q却仍然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裤子,却万不可脱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还没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阿q并不赏鉴这田家乐,却只是走,因为他直觉的知道这与他的"求食"之道是很辽远的。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
庵周围也是水田,粉墙突出在新绿里,后面的低土墙里是菜园。阿q迟疑了一会,四面一看,并没有人。他便爬上这矮墙去,扯着何首乌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脚也索索的抖;终于攀着桑树枝,跳到里面了。里面真是郁郁葱葱,但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以及此外可吃的之类。靠西墙是竹丛,下面许多笋,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还有油菜早经结子,芥菜已将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园门去,忽而非常惊喜了,这分明是一畦老萝卜。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门口突然伸出一个很圆的头来,又即缩回去了,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来视若草芥的,但世事须"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赶紧拔起四个萝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
"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呵,阿唷,阿弥陀佛!......"
"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q且看且走的说。
"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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