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陆荣坤还叫刘世襄的时候,就和曹玉淳有了一双子女,儿子良驹比溪草大两岁,女儿良婴和溪草同岁,名字都是她父亲赐的。
因为身份悬殊,他们虽偶尔也和溪草姐妹一起玩,但都很畏缩,特别那个良婴,常常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她们,让人很不舒服。
六年不见,他们可真是大变样了,尤其是陆良婴,据说陆荣坤把她送进圣玛利亚女校念书,于是她从一个家奴的女儿,摇身变成了雍州城的时髦小姐。
陆良婴穿一套法国红的绸缎洋裙,衬裙撑得鼓鼓的,束腰极紧的马甲下,露出层叠的白绸衬衫,她的卷发染成黄色,一束束垂在脑后,打扮得活像个外国女孩。
她眉眼像曹玉淳般美艳,气质却更盛气凌人,一见溪草脸就垮下来了,写满对不速之客的厌恶。
从前佣人们都叫她“大小姐”,可这乡巴佬一来,爸爸要求全都改口,叫云卿小姐,和良婴小姐,因为她是陆承宣的女儿,陆良婴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凭什么!
这个家里从地毯到壁灯,都是她们母女两用心布置的,都是她喜欢的东西,陆云卿一个半路杀出的野丫头,休想夺走这一切!
陆良婴身边还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五官没有陆良婴漂亮,但是眉眼很娟秀,她穿着阴丹士林的学生装,留着短发,看起来很文气,发现溪草在看她,便也对溪草微微笑了一下,性子似乎很和气。
相互介绍之后,溪草才知道她是曹玉淳的侄女苏青,因为上城里读书,所以借住在陆家。
吃完饭,陆良驹拿起外套就出去了,对于上流社会来说,雍州的夜生活是很丰富的,陆家不算上流,却很想参与其中,陆荣坤并不反对儿子交际,若能结交些政要公子,是喜闻乐见的事。
曹玉淳正忙着给溪草安排房间,抽空不忘当着她的面,拿了银元给陆良婴,吩咐。
“卡洛琳,现在都不时兴穿旧式衣裳了,明天你带云卿上街,买两套洋装去。”
如今许多留洋归来的名媛,都有自己的英文名字,什么安娜、露西、凯萨琳,听起来特别洋气优雅,陆良婴没有条件出国留学,却很爱赶时髦,也给自己取了英文名。
每次别人喊卡洛琳,听上去都像公主一样。
所以她也把自己当做了公主,倨傲地打量着溪草。
这姑娘虽穿着旧式的蓝袄衫裙,但举止娴雅,又长得桃腮芙蓉面,水杏眼亮汪汪的,不像村庄里务农的村姑,却美得像《石头记》插画里的薛宝钗。
今天吃晚饭的时候,连大哥都忍不住频频拿眼瞧她。
陆良婴心中嫉妒又恼怒,对溪草的厌恶,都有些掩饰不住。
“你没有穿过洋装吧?知不知道,现在雍州城都不流行穿旧式衣裳了,看起来像前朝的老古董,出去要被人家笑话的。”
溪草做出副怯生生的样子,羞涩道。
“燕京城不比雍州,总归是百年的王都,一向崇尚传统美,所以现在还是时兴旧式衣裙的。何况我不像良婴姐那样懂时髦,天生就是中国脸,又没留洋见过大世面,穿上洋装染了头发,倒像个假洋鬼子,不伦不类了。”
陆良婴气得冒烟,虽然溪草是在自谦,夸她时髦,可是每一句话都刺到了陆良婴的痛点。
她不过是个暴发户的女儿,再怎么时髦,也比不上那些留过学的名媛,假洋鬼子四个字形容她,真是恰如其分。
陆良婴噌地站起来,旁边的苏青连忙扯住她的裙摆,摇了摇头。
陆荣坤此前可就交待过,陆云卿有谢家人撑腰,目前,决不能和她当面撕破脸。
所以陆良婴只得按捺下来,可她思来想去,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趁陆云卿去洗澡的功夫,带着女佣小娟,溜进了她的房间。
浴室里,洋瓷浴缸盛满了热水,看上去十分洁净,但一想到被陆荣坤一家人用过,溪草就不愿往里面躺,反锁了门,她脱掉袄裙,用盆盛水冲洗身体。
细白的脖颈上,挂着半只兔子玉坠,莹润可爱,又透又亮。
捧着它,溪草她仿佛又看到那个如圭如璧的少年,一脸无奈地从身上取下它,套在她的颈项上。
“别哭了,真烦人,大不了把这个你,这可是我从小就带身上的,总赔得起你那小金锁吧?”
溪草抚摸着玉坠,心头暖融融的,带着浅浅的眷恋。
家破人散,流亡的日子无论多么艰难,溪草都未想过将它当掉,一直妥帖地带在衣裳里头,甚至大红的丝绳都磨得发了白。
陆荣坤卖她之前,让曹玉淳搜刮掉了她身上所有值钱之物,唯独没发现她藏进头发里的半枚玉坠,但陆良婴看到了,上来揪着她的头发就抢,溪草和她撕扯起来,还被曹玉淳一巴掌掴下马车。
多亏遇上土匪过路,大家忙着逃命,她才保下了这唯一的念想。
洗完澡出来,溪草见陆良婴带着女佣在走廊上鬼鬼祟祟,觉得有些不对,快步回房一看,果然她的皮箱已被人打开,行李丢得一塌糊涂,衣裙都撕成了布条。
她心中很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没有去撕扯陆良婴,思索了一下,她突然冲下楼,拉住佣人秦妈,紧张兮兮的样子。
“家里进贼了,快去巡捕房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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