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师兄高深莫测地笑笑,翻出一张报纸复印件,上面他用红笔圈出一段话:
……过永埠而不入,德川兄电报提醒近日该地多虎患,居民不敢出城一步。是夜,永埠县城外发生激战,日寇出动数千人投入战斗,附近据点不断有援兵前往。日寇高度紧张盖由对方乃训练有素的正规军,据传是章炯笙独立团残部……
“残部?他们不是全军覆没了吗?”我诧异地说道,“这说的什么时候的事?”
“1944年6月,湖南战线节节败退,日军已占据湖南境内主要城市和交通要道,这篇文章是某位教授举家南迁时沿途写的散记,后来以日记连载的方式刊登出来,为了印证文章的真实性,我上网查阅一个参加过豫湘桂战役的日本老兵的回忆录,他也提到与章炯笙独立团残部交战的事,之所以印象很深,因为对方战斗力远在预估之上,日军差不多用了数倍兵力才啃下这块硬骨头,联队长草野亲临前线时被流弹射中身亡,在日军当中造成很大的轰动。”
“那又怎么样?”我傻乎乎地问,感觉思维开始滞后,跟不上天才的脚步了。
“论文选题不就出来了吗?”尹师兄眼睛炯炯有神,“1944年,驻扎在河南境内的章炯笙独立团突然奉命跑到湖南,奇怪的是湖南省主席薛岳根本不知此事,当时日军大军压境,蒋介石调集近十个军进入湖南,可章炯笙却在小小的县城郊外待了三周,直到遭遇日军主力。他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为何要手下死守两周?半个月后出现在县城附近的残部从哪儿来?他们脱离大部队在长晖山里干什么?相信不单是导师,论文评审会所有成员都会感兴趣。”
我沿着他的思路想了会儿:“这种选题,事先准备工作应该没问题,有你协助导师那边也绝对ok,可万一调查不出结果怎么办?”
他嗤之以鼻:“秦始皇墓里到底有什么,现在谁敢拍胸口打包票?但关于它的论文叠起来要比墓堆还高,学术论文就是要探讨大家都不知道的事,越神秘越好,越有争议越好,一旦真相大白反而索然无味。”
我扑哧一笑:“好哇,终于说实话了,这些年你的论文都是走神秘路线,投机取巧混出来的?”
他摆摆手:“闲话少说,赶紧准备材料,过几天我修改润色一下交给导师。”
“对了,关于研究所的事进展如何?导师答应帮忙吗?”
他四下扫了一眼,面有得意之色地说道:“在我软泡硬磨之下导师终于松了口,当然还有很多外围工作需要做,慢慢来,不着急。”
到研究所从事考古研究一直是师兄的梦想,对一名历史系博士来说本来不是问题,但时下处处以经济效益为核心,坐办公桌翻故纸堆的考古研究所面临编制紧缩,别说进新人,旧人还在担心被分流呢,这种情况下,只有请在学术圈里名气响、声望高的导师亲自出马,否则半点希望都没有。
但愿他能成功,我想,做学问的人能研究自己感兴趣的课题,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为顺利完成最后冲刺,我中断与方舟——我的警察男友的联系,连续十多天吧、食堂四点一线,全身心沉浸到1944年那段往事。
上海这个城市,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对我这样除非参加学术会议才迈出校门的女孩儿来说,那些商场、酒吧、高档娱乐场所就像香格里拉一样遥远,我对它们丝毫没有兴趣,就像它们对我腰间瘪瘪的钱包没有兴趣一样。
网络的优势确实无与伦比,我发帖请求网友提供章炯笙及独立团相关资料的第三天就收到一封陌生邮件,里面有张扫描的旧照片,因年代久远黄得发暗,拍摄地点好像在一个会议室内,当中坐着中山装的中年男子,手边有一叠文件和一个造型别致的小茶壶,桌子两边分坐一名军官,均昂首挺胸,表情严肃。
照片下方注着一行文字:拍摄时间,1944年,中间之人是申克飞,左边是章炯笙。
我欣喜若狂,当即回了封长长的感谢信,并提出若干问题盼望解答,谁知邮件如石沉大海,再也没了消息。我不甘心,连续发了几十封,始终没有回音。
申克飞是章炯笙的顶头上司,第六十师师长,中将,1944年独山保卫战中阵亡。申克飞是正宗黄埔军校毕业生,这在讲究门第出身的国民党军队中是一张利于晋升的王牌,而且他受训期间蒋鼎文正好任黄埔军校教导团营长,有这层师生关系,申克飞在官场上自然如鱼得水。然而官宦生涯并未磨砺掉他的铮铮铁骨,贵州独山保卫战中,他率全师与日军血拼,最终殉职沙场。
如果申克飞能活下来,也像蒋鼎文一样写回忆录,也许能轻而易举解开独立团湖南之行的谜团吧,可那样一来我的毕业论文就泡汤了,历史与现实总是这样不经意地纠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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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题报告完成后,特意挑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趁导师心情特好的时候毕恭毕敬呈上去。
“噫?”导师看完第一页后露出意外的神情,然后戴上老花镜细细阅读起来,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我忐忑不安地坐到他对面,像被告席上的犯人无奈而绝望地等待法官判决。
导师终于看完了,有些疲倦地合上报告,摘下眼镜后揉揉眼睛,闭目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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