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内军械所制造的黄鹄号小火轮,顺水在长江上飞快地行驶,一眨眼工夫就到了张枫岭。曾国藩坐在舱里,对徐寿说:到底火轮走得快,若是坐木船,这会子鲫鱼湾都到不了。徐寿兴奋地说:若一路顺利的话,掌灯时分就可以到下关。黄鹄号比洋人的轮船慢多少?曾国藩问。
大概只有洋人船速度的一半。徐寿回答。制船造炮方面,洋人的确比我们行。曾国藩默默地看着涌流的江水,没有做声,徐寿也就不再说下去了。船过芜湖,正是正午时分,船舱里热得像蒸笼,二人衣裤都湿透了,不得已换了衣裤后改乘民船。曾国藩说:黄鹄号好是好,就是太热不通气,不可久坐,还要改一改。徐寿说:中堂说的是。我们正在造一只大轮船。图纸画好后再请中堂审示。好。曾国藩说,到时我先看通风不通风。若不通风,我就再也不坐你的船了。说完,二人都笑了起来。民船坐起来虽然惬意,但太慢了,当晚停宿采石矶。第二天天未亮便开船,赶在中午前到了金陵。早有人报知曾国荃。曾国藩一出船舱,便在下关码头上看到吉字大营几十名高级将领已伫立在烈日之下。曾国藩快步登上码头,见站在最前面的九弟黑得好比终年劳作的老农,瘦得犹如卧床多年的病人,不禁心头一酸,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九弟面前:你受苦了!他紧紧抱住弟弟,只这四个字,便再也说不出下文了。兄弟久久拥抱在一起。见弟弟眼眶渐渐红了,曾国藩怕他失态,忙松开手,走到李臣典、萧孚泗、刘连捷等人面前,逐个道喜祝贺。
攻克金陵后,曾氏兄弟见面时喜极而泣的事,有曾氏家书可作参证。同治三年六月初九日,曾氏给老九的信上有这样的话:弟以倔强之性,值久劳久郁之后,一见亲人,涕泣一场,大闹一场,皆意中所有之事。然为涕为闹,皆可以发舒积郁,皆可以暗调肝疾。到了临时由原侍王府改作的行辕,进入内室,曾国藩才细细地向九弟询问一切。又叫弟弟脱掉上衣,一一查看背上和胸前的伤疤,轻轻地抚摸着。每摸一处伤疤,他都不厌其烦地问弟弟,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在哪个地方伤的,又是什么时候好的,好了以后有不有影响,再发过没有。一句句,一声声,直问得曾国荃泪水汩汩地,先是悄悄地流,最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哭吧,哭吧!这里没有外人,大哥知道你吃尽了苦,你对着大哥把这两三年来所受的委屈、痛苦、劳累,统统都哭出来。曾国藩边说边拍打着弟弟的肩膀。时间仿佛倒退了三十年,荷叶塘老家,大哥在安慰受了委屈的小弟弟。
过了好一阵,曾国藩才笑着说:好了,哭够了吧!如此盖世功勋落在别人的头上,嘴都笑歪了,身子都飘起来了,哪有我们这样兄弟相对而哭的。一句话,说得曾国荃止住了眼泪。外面已摆好了丰盛的接风酒,李臣典、萧孚泗、刘连捷、彭毓橘等人都来作陪。席上杯盏相碰,笑语喧天。曾国藩对李臣典等人说:想想当初给我当亲兵是如何的寒酸,哪有这样神气的时候,还是跟着九帅好哇!说得大家哄堂大笑。曾国荃说:这次破金陵,他们都立了大功,这都是大哥当年辛勤栽培的结果。这也是天数。曾国藩换上素日的凝重神色,当年他们在我身边,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大的功劳。自古以来,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诸位都要从这方面去想,日后才好和上下左右相处。大家都胡乱点头,并没有体会到这句话的深远用心。
吃过饭后,曾国藩又在九弟等人陪同下,出城查看地道哨垒,又到信字营、振字营、备字营、刚字营、节字营驻扎之地拜访该营营哨官,向他们祝贺道乏,营哨官们都很感激。回到原侍王府,天已经黑了,吃罢晚饭,曾国荃说:大哥,今日太累了,早点洗了澡休息吧!你们辛苦了两三年,我这算什么!今夜还有件大事要办。什么大事,非要今夜办不可? 审讯李秀成!
大哥,明天到大堂上去审吧,我陪大哥审。不坐公堂,就在这个小房子里审讯。 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曾国藩觉得奇怪。
笼子太大,进不来。
什么笼子?曾国藩惊问。
李秀成装在大笼子里。
哈哈哈!曾国藩大笑起来,李秀成又不是老虎,你用笼子装他干什么?说得曾国荃颇有点不好意思。你是想用我当年在长沙办匪盗的法子吗?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曾国藩快活起来,放他出笼子吧,叫个人押来就行了。一会儿,李秀成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自从咸丰八年复出以来,与此人整整周旋了六年之久,几乎天天在文件中看到他的名字,听部属们谈论他。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曾国藩今夜要仔细地看看。站在面前的这个长毛大头领属于中等偏矮的个子,单单瘦瘦的,面孔显得憔悴发白,额头宽广,眉眼细长,好似两道平行的黑线布在脸上,鼻直嘴正,轮廓分明,尽管手脚都已绑得紧紧的,但隐约可见上身在轻微地抖动,看那神色,又不是害怕得发抖的样子。一向喜欢以相度人的曾国藩很难理解,一个长得这样单薄柔弱,尤其是那张嘴唇,竟纤巧得像女人一般的长毛,何以有如此坚忍卓绝的毅力、拔山吞海的气魄?
据曾氏日记记载,同治三年六月二十五日中午,曾氏由安庆抵达金陵,当天晚上即审讯李秀成。
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个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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