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主他吃的是白米细面,咱穷人吃糠咽菜难以下咽。
大地主有房有屋前庭后院,咱穷人搭草棚才把身安。
大地主养骡养马拴满后院,咱穷人没牲口只好把人力添。
大地主娶老婆三房又六院,咱穷人无婆娘断了根烟……”
唱罢演员下去,农会主席就开始拎个大喇叭一一历数他的罪行:“林家堡大地主林中秋,占有好川地两千多亩,佃户多达二百户,长期雇工十五人,放高利贷的粮食一千五百多石,借债户遍及周边五县六百多户。长工李福泰因为死了一头牛就被林中秋活活打死,长工王安良因为睡了懒觉就被林中秋剁掉一个指头,后来又残忍杀害,农民薛虎虎因为还不起林中秋三两银子,被折去土地五十多亩,当佃户三十年,交租一百多石……”
两千多亩土地,二百个佃户,原来这些都是他林中秋的。难道不是天与地的?人终有一天会化作尘土,而天与地却是永存的。就像这五龙山,自他小的时候就这样子,一场地震过后他还是这个样子。人是个多么渺小的东西啊!
“清算剥削债,打倒林中秋!”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愤怒的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拥上了戏台,为首的自称是李福泰的兄弟,他咬牙切齿地扑上戏台。他们对着林中秋和任月霞开始拳打脚踢。李福泰是他下的黑手,多年里他一直能感到李福泰的幽灵无处不在,他由此后悔不该因为钱财害人性命。人彷佛都有一种生活的惯性,就像骑上了一匹快马,走了好远,还觉得不远,还想昏头昏脑地往前奔。林家的经营其实已经到了顶点,能保持它现有的富庶就已经不错,而他却一时心迷,为了地底下舒家的珍宝而昏了头。
如今的报应和讨伐不是毫无来头,也许早就该来了。林中秋拿出一副心甘情愿任人宰割的架势,领受着来自贫雇农们的拳脚相向。但是任月霞不能和他一起挨打,任月霞的身体最近就一直不好,她哪里能经受得了这个。林中秋用身体护着任月霞,任月霞却躲避着他,迎面替他拦挡着拳头。但是拳头和乱飞的脚太多了,他们谁也无法抵挡,索性,林中秋紧紧抱住了任月霞,他的身上开始发青,好几处皮开肉绽,疼痛很快袭来,但是林中秋没有倒下去,他靠着那个戏台柱子,用他宽大的胸膛包裹了瑟瑟发抖的任月霞……袅袅炊烟,夕阳西沉。牛羊入栏,暮色里,走来禾锄晚归的农人,人都散去的时候,戏台上剩下了林中秋和瘫软在地的任月霞。林中秋抱着任月霞已然骨肉如柴的身体,想起了这个长他三岁、却与她同甘共苦多年的苦命人的一点一滴,孩子、土地,一切都不在的时候,唯有她,这个母亲一样的女人守护在他的身旁,替他遮风挡雨,为他奋不顾身……任月霞终于没有熬过这一天,还不到凌晨,她就在林中秋的怀里永远闭上了眼睛。任月霞念了一辈子佛,敬了一辈子菩萨,无情的菩萨你就不会显显灵,拉她一把吗?
孙拉处来的时候,任月霞已经离开了。他捶胸顿足,悔恨不已。知道要开批斗会,孙拉处以拴牢有病为名,躲回了家,把配合农会和土改工作组的事交给了葵指导。孙拉处人在家,心却在土戏台上,群众疯狂的声音不断地传来。孙老汉拍着炕沿,不停地说,人都那样了,放过得了,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嘛。土改工作组在他们家来过,来宣传土改政策,告诉他们政府的方针是,依靠贫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打击地主,有计划有步骤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民当家做主,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新国家,自然他们家被列为彻头彻尾的贫雇农。听到山下群众群情激烈,孙老汉连着催孙拉处,你倒是去看看呀。孙拉处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说,我不能去,我咋去呢?我就是去了又能咋样?孙老汉又喊孙抓处。孙拉处说,大呀,你就别操心了,你这是淡吃萝卜闲操心。孙抓处已经加入了民兵,今天是孙拉处叮嘱他哪里都不能去就在家待着的。兰花刚生了儿子拴锁,才四个月,孙抓处巴不得天天守在儿子旁边呢。孙老汉喊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反正没见他过来。
孙拉处好不容易盼得天黑,就往程庙跑。去时任月霞已经闭上了眼睛。他要去学校叫林连文和舒燕子,被林中秋拦住了,他说,人已经去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别让死人再害了活人。孙拉处眼泪淌得擦都擦不及,他说,大奶奶她是多好的一个人哪,天爷怎么这么不睁眼?在林家大院,就数大奶奶对我们好,她有一副菩萨心肠。呜呜呜呜……说着孙拉处不由大放悲声。
“天塌下来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几时?”林中秋在孙拉处的哭泣声里默默念叨。
“东家你在说什么?”
林中秋没有回答,他的耳畔忽然一遍遍响起书眉的话:今后不管有多大的事,就是天塌下来,我还想听你说,天塌下来好。这么多年,当我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就会大喊,天塌下来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几时?碎娃,振作起来,等我回来,等雨晴回来!
“拉处,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她走的时候对我说,好好活着,不管多难……”
月亮再次升上天空,雾锁人事,月空若梦。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半梦半醒之间,翘首,过往的岁月,一一再现。林中秋重重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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