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陵先生梅尧臣
行到东溪看水时,坐临孤屿发船迟。
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
短短蒲茸齐似剪,平平沙石净似筛。
情虽不厌住不得,薄暮归来车马疲。
“本朝诗,惟宛陵为开山祖师,宛陵出,然后桑濮之淫哇稍息,风雅之气脉复续,其功不在欧(阳修)、尹(洙)之下。”这是南宋刘克庄对梅尧臣的评价。确实,在英才辈出的北宋前期,梅尧臣在诗坛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以其创作实绩与尹洙一起成为诗文革新领袖欧阳修的左臂右膀。但梅尧臣仕途一直不顺,以门荫做过几任主簿、知县。科场上屡屡失意,直到皇祐三年(1051年)50岁时,才得仁宗皇帝赐同进士出身。
不料朝廷竟要他以太常博士的身份去监守永济仓,这个任命大出他的意料,不免令他灰心丧气,带着“老之将至”的感觉和疾病缠身的状况,却又无可奈何,“强欲活妻子,勉焉事徂征”(《依韵和达观禅师赠别》),只好强压心中的怨气与不满,走马上任。
一年后,嫡母束氏年九十而亡。由于经济的拮据,竟无力雇船护柩归故里,多亏一位朋友帮忙,“开后门”调了一只运粮的官船给他。《东溪》大约就作于这次守制将要结束的那年(1055年)春天。
为母服丧,既不能外出远游,交友也不多,日子过得很宽闲。故乡宣城又是个令迁客骚人咏叹不绝的地方,无论谢朓还是李白抑或别的一些到过宣城的人都留下了遗迹。城外有两条小河,句溪和宛溪。宛溪即东溪,自南向北蜿蜒而去。但日子一长,仍不免感到无聊、焦躁。看看还有几个月守制就结束了,心里却愈加不平静,贺知章的“近乡情更怯”是不是也有一种事到临头的激动呢?每天无事,信步而游,也不知为什么脚步总往东溪而去。
一个人选了个僻静处坐下,觉得自己身处孤岛,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亲朋老友,或存或亡,或升或降,只有自己的生活仍无变化。他看到水中行进的船只着实艰难,一如这寂寥的日子,不知向何处去,很无赖。原来不是看水而是看船!水往北流,船往北行,思绪也投向北方。江南地方,秋水照例没有春水大,对常假舟楫长途跋涉的梅尧臣而言,春天是最好的赶路季节。可是不行,还要耐心等待几个月。
“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向为人称颂。看似写景,其实在强烈的对比中表现了作者激动澎湃、难以抉择的矛盾心绪。野鸭子在水中游累了,正在岸边打着盹,悠闲自在;岸边有一株年纪很老的树,冬天光秃秃的,衰老、丑陋,这时为春气所动,竟绽开朵朵鲜花,显示出勃勃生机。很愿意过一种闲适优雅,自由自在的生活,像鸭子那样;可那株老树更像自己。
春还不到最浓处。蒲草还只短短地长出一截,细绒绒的,很齐整,像被人剪过一般;沙滩经过河水的无数次冲洗,像筛过似的,很洁净。自然的造化偏偏很刻意,很雕琢。一“剪”一“筛”似乎在有意提醒自己是生活在人世间。身为凡夫俗子,是极难超凡脱俗的。
于是结果可想而知,“情虽不厌住不得,薄暮归来车马疲”。应该说“车马”是虚写,“疲”才是实写。这两句点出了情与理之间的矛盾,把内心的冲突外化了。为什么用“不厌”而不用“喜爱”或“不舍”?李白在宣城作过一首《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两首诗有许多相似之处,可是味道两样,差别全在两人观景时心境不同。李白面对敬亭山,会产生一种天地之间,唯我独存的幻觉,而梅尧臣是绝对不会有的。
从个人喜好上讲,眼前的景致确实令人百看不厌。可是梅尧臣不属于自己,他的缧绁太多。因此,明明对此情此景恋恋不舍,却压住心头的眷恋,用平淡无所谓的口吻道出句“情虽不厌住不得”。如一个玩童,虽十分贪恋野外趣味,天色将暝,家是一定要归的。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回家?不回行不行?是很少想一想的。即便偶尔冒出这个念头,也很快自我湮灭了,因为潜意识中,这不回家的念头是要不得的。为什么要不得,照例也很少去想。梅尧臣已完全把自己融进那个社会集体,个人的喜好理所当然退避三舍,个人的取舍去留均应听命。所以他一开始就不敢让自己太贴近眼中景,生怕放纵了心中的感情,时时处处保持距离,把一件赏心乐事弄得别别扭扭,几近身心交瘁。几番反抗,几番挣扎,终挣不脱自身的社会意识织成的大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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