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要皇帝二择一,撂下话来,大明宫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一个什么都不要,封号位份皆可以放弃,只求留在皇帝身边。
也许便是从那时起,抑或更早一些的时候,皇帝心里的天平便有了倾斜。他娇宠大的小弟并没有他一直以为的那样善良无害,他的心里有一把刀,可伤人,可杀人。他那双澄澈剔透的眸子里是对人命的不以为意,大抵在他的心里,这世间之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对他好的,一类是对他不好的。对他好的,他便尽力维护,如谢玄,如陆离;对他不好的,或是让他感到对他不好的,他便要除之而后快,如南乔。
皇帝感受小弟身上传来的体温与心跳,思忖自己这样宠他惯他,几近没有底线的纵容他,是不是做错了。他记得苏子澈尚未懂事的年纪里非常不喜欢苏贤,苏贤却很是喜欢这个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小叔父,可不管苏贤怎么讨好,苏子澈都不肯买账,甚至还会有意无意地欺负他。他是无意中发现此事,暗里观察了一段时间,最终选择在苏贤生辰那日陪弟弟宿在长乐殿,对他提起此事。
苏贤有祖父、父母、兄弟,又是大宁储君的嫡长子,单就身世而论,无人能出其右。苏子澈虽受尽恩宠,真说起来,也不过是父兄两人愿意宠他迁就他,若失了父兄的庇护,他也只是一个无权无势无母族可依的皇子,在刀剑林立的皇宫之中,丧命不过顷刻间。
每每思及此,身为兄长的他难免心疼,于是便告诉苏子澈,他并不会因为苏贤或其他任何儿子而忽略他,正相反,长兄如父,他是把他当做自己儿子一般来爱的,他所有的爱都给了他,只给他一人。那天谈过之后,苏子澈渐渐开始接纳苏贤,在以后的相处中,也慢慢有了些“小叔父”的模样。那时候,尚且年青的太子甚至想过万年之后将帝位传给聪慧过人的小弟,这想法伴随他许多年,直到苏逸野心昭然,公然劫持秦王意图逼宫,他为定民心,也为断绝苏逸的痴心妄想,将长子苏贤立为储君。
可在许多年前,在苏子卿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在他的心还未被家国天下占满的时候,的确有过那样的日子,他对他唯一的弟弟,许下了一生一世只一人的承诺。哪怕是后来他与苏子澈俱都忘了此事,这个认知也已在苏子澈心里根深蒂固,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影响了他有生以来几乎全部的年岁。
直到,出现南乔。
在苏子澈远离长安或是与他置气不肯相见的时候,南乔始终低眉顺目地陪在皇帝身边,不贪求,不祈望,眼里只有皇帝一人,仿佛他此生活着的唯一意义,便是陪伴在皇帝身旁。南乔私下对苏子澈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皇帝多少可以猜到个大概,可是这样一个温顺的人,他又怎么忍心单凭小弟的爱好而夺其性命。
“居高位者,自当不因喜以缪赏,不因怒而滥刑。若因一己喜恶而草菅人命,妄杀无辜,与夏桀之流何异?麟儿,你生来尊贵,莫说违逆,无数的人变着法子讨好你,后来你征战北疆,见惯了生死,是以普通人的性命在你眼中,不足道哉。可朕身为一国之君,行事当为天下表率,不可恣意妄为,更不能随性杀人。”皇帝想对小弟说几句狠话,好让他意识到轻贱人命的做法是错的,可他终是没有忍心。他知道小弟的性子其实很软,自小对他娇宠惯了,再狠心对他其实很难,皇帝轻抚他的头发,以商量的语气道,“我们不提南乔了,以后都不提,好不好?”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苏子澈蓦然一个寒颤,从皇帝身旁慢慢地移开,牵扯到身后伤处,又是一阵疼痛,他伏在玉枕上轻轻喘息,檐下铁马之声在这一刻分外明晰,仿佛声声都响起在他心里。
他想起当初皇帝赐婚时,他曾问谢玄,一心一意是否当真很难,谢玄告诉他:“这话或许你不爱听,但你要从皇帝身上求得一心一意,怕是……难于登天。”
难于登天呵……
殿内久久无声,苏子澈平静下来后细长的呼吸像是睡着了一般,内侍悄悄地望过去,见皇帝也阖起目来,便以为他们皆睡下了。苏子澈微微睁开眼,看到内侍小心翼翼地吹熄了烛火。
而后是一片黑暗。
尚德殿寝宫,还有他的心。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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