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十分仓促地说完这些话后,就把自己的身体卷成一团,紧按胃部坐进一把椅子里。
那天苏响破天荒问梅娘要了一支烟,梅娘用火机为苏响点着了烟。在剧烈的咳嗽中,苏响把一支烟抽完,然后她重重地在桌子上揿灭了烟蒂说,孩子怎么办?
梅娘腊黄着一张脸说,孩子我来带,你可以宽心。要知道我是书香门弟出身,知道怎么教孩子。苏响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无话可说了,那是在和无趣的人,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以后才会有的反应。她顺手拿过了一张《大美晚报》,目光在那些黑黝黝的文字上凌乱移动时,发现一张形迹模糊的被抓拍的照片。照片上一个熟悉的背影,显得十分得远而小。他正在打开车门钻进汽车。而不远处是乱哄哄的人群,一个穿西服的男人仰天倒在地上。他的头部有血渗出,在报纸上像一块被不小心沾上去的墨汁。
苏响知道,这是国民党军统戴老板派出的人在上海滩上锄奸,在此前的几年里,已经有许多汉奸倒在了血泊中。苏响还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当汉奸是总有一天要还的。
苏响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报纸收了起来。那天她离开梅庐的时候没有和她告别,而是匆忙地离开了那间包厢。后来她终于明白,她连一句话也懒得和梅娘多说。
一个月后的清晨,陶大春在西爱咸斯路73号公寓楼楼下不远处的小弄堂里截住苏响。那天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苏响穿着厚重的秋衣去菜场里买菜。陶大春对苏响笑了,苏响也笑了,苏响看到陶大春嘴里呵出了白色的气雾,苏响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当杀手的。
陶大春的脸色变了,说你开什么玩笑。苏响把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掏出来,平举到陶大春的面前说,这个背影就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陶大春沉默不语,最后把那张报纸小心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说,我随时准备死。
苏响说,为什么准备死。陶大春咬着牙说,为了胜利。
苏响听到了“胜利”两个字,这让她想起当初梅娘和她说过的话。梅娘让她还给她两个字:胜利!陶大春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告诉你。你还记得那个厚嘴唇的阿六吗?你在梅庐书场碰到过的那个小伙子。他才十九岁,可他已经死了。他妈生了六个儿子,现在一个也不剩了。
陶大春在这个秋天的清晨显得十分激动。他只是想来看看苏响的,他一点也没有想到苏响已经知道了他是军统的人。他索性能顺水推舟要苏响加入军统,并且告诉苏响,他一定会做通军统上海站站长的工作,给苏响一个比较好的岗位。陶大春突然想到了陈淮安,他认为站长一定会希望和大律师陈淮安搭上线,那样可以在租界工部局警务处营救更多的军统人员。陶大春越想越觉得动员苏响加入到自己的阵营是对的,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说动苏响,但是苏响却十分平静地说,我只想过小日脚。
陶大春说,那你还有没有一个中国人的良知?苏响说,请不要再说这些。你走!陶大春走了。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异样,一条腿软绵绵地拖着,显然是一条坏掉了的腿。苏响有些心痛,这个曾经心仪过的男人大概是受了枪伤。苏响说,怎么回事?
陶大春扭转头来说,没什么。你知道的,那天我们截杀汉奸冯铭博,我中枪了。就是报上登的那一次。
陶大春认为他解释得十分清楚了,所以他又转过头去,拖着一条病腿麻利地向前走去。苏响一直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她记起少年辰光陶大春的脸永远是黄的,眼睛下有两个浮肿如蚕茧的眼袋,脸上全是蛔虫斑。那时候陶大春多么单薄与瘦小啊,在秋天的风里简直像一张纸片。而现在他留给苏响的背影,几乎是一面移动的墙——魁伟,结实。
12
那次公共租界工部局在沙逊大厦顶楼高大的金字塔房举行的年度答谢招待酒会上,陈淮安喝多了。苏响就坐在大玻璃窗边,她喜欢吃螃蟹,所以她就用心地剥着层层蟹黄的螃蟹。她十分喜欢坐在窗边看窗外的夜景。那天的斜雨均匀地打在窗上,望着雨水在玻璃上划落的痕迹,苏响开始想念一个在江西打游击战的人。苏响的耳畔于是就响起了枪炮声和地雷爆炸时沉闷的声音。她想象着炸弹的冲击波把泥石掀起来的场景,也想着一些同志穿越密林时的身影,同时她又望着密密的雨阵想,看样子程大栋只是在她生命中突然下的一场阵雨。
陈淮安摇晃着身体,举着杯子和很多人打招呼和喝酒。他的精神状态很好,作为大律师有很多人卖力而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那天其实苏响是听到陈曼丽丽和陈淮安的争吵的,他们躲在一个暗处热烈地吵着,仿佛一定要把一件事吵出一个结果来。隔着那些晃动的人头,苏响看到陈曼丽丽的脸上全是泪水。
陈曼丽丽口齿清晰地说,你爸王八蛋。苏响听到这些的时候,她皱着眉眯起了眼睛。但是最后她没有对任何人说什么,她端着酒杯就像是皮影戏里一个飘渺的人物,飘荡在那个歌舞升平的雨夜。
她只对自己说了一句话,一切为了胜利。那个有着微雨的夜晚,苏响陪着陈淮安走出金字塔房,去了沙逊大厦顶楼的露台。陈淮安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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