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聘病故的消息震惊了安吴堡,也震惊了吴氏所属商号里所有的人。
吴尉斌第一反应是急急匆匆赶到东大院,查看了已入殓于棺中的吴聘,不由得长叹一声滴下眼泪来。他与吴尉文是一母所生,其父吴汝吴尉文刺伤了他的自尊心,在兄弟间无形中产生了隔阂。各自成家后,吴尉文事业蒸蒸日上,干啥成啥,吴汝英越发器重长子,在他六十大寿时,亲自宣布由吴尉文继承家业。吴尉文当时刚刚三十五岁,为了保证吴尉文行走江湖有可靠后盾,官拜议叙布政使的吴汝英花十万两白银,为吴尉文捐得一顶四品红缨。五年后,已牢牢控制安吴堡的吴尉文,因赈灾有功并向朝廷捐八万两银、二千石粮而受到朝廷嘉奖,安吴堡获“武德骑尉卫守府”的皇封,吴氏家族成为名声显赫一方的商贾巨富。吴尉斌见哥哥功成名就,更加心灰意冷,自暴自弃,终日沉迷于酒色。吴尉文看在一母同胞情分上,每年按时拨供银两,并为他建造独院,才保证了西大院一支血脉。吴尉文死于非命后,吴尉斌虽有点幸灾乐祸,但忆及哥哥生前待己不薄,也落下几滴伤心泪。今见哥哥寄托希望的儿子、亲侄儿吴聘又一命呜呼,东大院一脉香火无继,一时间悲从心起,待看过吴聘遗容后,泪流满面道:“聘儿,你不该走啊!你爸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你走了,咱吴家的天谁来撑呢!”
周莹见吴尉斌哀痛绝不亚于自己,心想,亲不亲一家人,二叔公终归是相公至亲,我对他是不是太过忌惮了?想到这儿,准备上前劝慰,房中书在其身后轻声提醒说:“少奶奶请止步,二爷的性格你不甚了解,最好不要劝慰他,以免……”
房中书还没把话说完,吴尉斌突然一仰头,抬手擦了一下双眼,立即泪止如初,转身便退出了灵堂,因为灵堂外传来喊声:“三爷四爷五爷到——”显然,吴尉斌不想在自己三个弟弟面前表现出失魂落魄的样儿。小辈终归是小辈,长辈能步入小辈灵堂,已是给小辈最大的脸面了。
吴尉武、吴尉梦、吴尉龙在周莹陪伴下,看了看吴聘遗容后,吴尉武说:“人死不能复生,侄媳要节哀顺变。把后事办好,就是对吴聘最好的慰藉与悼念了。”
弟兄四人退出灵堂后,周莹看了看吴聘的遗体哽咽道:“钉棺吧!”
“钉棺——”王坚一声令下,吴聘的灵棺被合住,十几颗木钉很快钉入楔孔,一块红布转眼覆盖住了漆黑发亮的棺木,棺头那个二尺大的金“福”字,在烛光照耀下,像一个哭着的人脸,给整个灵堂增添了几分令人胆寒心怯的阴冷感觉。狗娃子猛扑在棺木上,号啕道:“少爷,你走了,我该咋活呀!”
二娘悄悄走了过去,拉了狗娃子一下说:“兄弟,不要哭坏了身子骨,少奶奶许多事还等你去做呢!”
周莹悄然走出灵堂,独自回到自己那幢变得空荡凄凉、一年前才点亮洞房花烛的新房里。泪已哭干的她,无力地倒在炕上,睁大一双失去往日光彩的凤睛,呆呆地望着贴满红双喜字的顶棚,自言自语道:“我是一个寡妇了,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寡妇了。老天爷……我才十八岁啊!”她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昏昏沉沉中,周莹感到有人在移动她的身体,并感到有人为她盖上被子,她想睁开眼看一看是谁,可是极度的困倦,苦涩疲惫的眼皮硬是不听指挥地锁闭着。
第二天一早醒来,周莹第一句话就问:“昨夜谁来过?”丫鬟红玉回答:“王武师来过两次。”
她没再说什么,洗完脸草草梳理了一下头发,便与红玉向吴聘灵堂走去。她要为吴聘点最后一炷香,烧最后一次冥钱火纸,好让他安心上路,去与他爸做伴。
自冲喜嫁进吴家,一年来,她是在呼吸药的苦辛气味中度过,至今也不知新婚的真正喜悦是何种滋味。严格地讲,她仍像当姑娘时那样,多数长夜和衣而卧,随时准备着伺候在病痛中发出呻吟的丈夫,为他喂药或针灸,以减少他的苦痛。
她信佛信神也信命,她想过许多次,命里注定了的事,她是无法做出选择和抗拒的。她心里清清楚楚,吴聘活着时还能说说体己话儿,哄哄自己,但现在他撒手走了,男欢女爱的愉悦,生儿育女的企盼,对她来讲,已是一种梦幻世界中的缥缈画面。吴氏家族的财富与权势,为她铸造起的是一座真正的生命囚牢,而不是外人所羡慕想象的充满欢愉和甜蜜、荣华富贵的宫殿。在生命的囚牢里,她拼搏了一年,原有的自信和企盼,一点点被无情的现实所粉碎。公爹死于非疾非病的灾难,丈夫死于悲痛欲绝与久病不治的绝望,是天意,是她无法抗拒的天意,她还能为明天的吴氏家族做出怎样的牺牲呢?
她在纠缠不清的思绪中睡了一夜,现在又一次出现在灵堂上时,她已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昨日揪心扯肺般的悲痛欲绝,她没有扯下头顶的孝布掩盖自己的真实面目,而是机械地跪在棉垫上,把金箔冥钱火纸点燃,把火香插进装满麦粒的陶盆,然后叩拜下去。
所有在场人的眼球,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转动。他们知道,吴氏家族东大院的天如今已是她的天,地已是她的地,人也变成了她的奴仆。她的言行,决定着他们的言行,尽管她还那样年轻,还缺乏真正的人生经验,甚至还没能具有不怒自威的威慑力,但谁能否认她是安吴堡未来命运的掌门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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