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我的想法也没有什么变化。
路上还是躺着无数具悲伤的尸体,他们瞪着夜空,和他们生前一样沉默不语。那些野狗仍然在撕吃着受尽屈辱死去的人们。那个看上去很老的幸存者仍旧在街上游荡,还是满头白发,身子枯瘦,手像鸡爪一样颤抖着。他仍旧穿着那件银色西装,扎着那条红色的领带。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尸体中跳来跳去,不时地弯下腰,拣起一颗破烂的头颅,举在眼前仔细看着。有的头颅已经被日军的刺刀捅得不成样子,有的已经被火烧成一个黑色的炭团,他会拿起袖子在上面擦擦,袖子已经被擦得乌黑油亮,然后叹口气,把它又扔下了,那颗头颅在地上骨碌碌地滚着,委屈地哭泣着,有时是婴儿的哭声,有时是少女的哭声,有时是老头的,有时是老太太的,尖利而刺耳,但他不为所动,仍然固执地寻找着每一颗头颅。
我有点奇怪,问他:“老先生,你在找什么?”
他抬起苍老的脑袋,浑浊的眼睛吃力地看着我,喃喃地说:“我在找我的老婆、我爹,还有我妈,他们在七十二年前这一天死掉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
他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声,好像喉咙里卡着一块浓痰。我想再问他时,他已经摇摇晃晃地走了。
他终于停了下来,抱着一颗头颅跪在地上,好像在低声哭泣,眼中淌出来的不是泪水,也许泪水已经消耗完了,他流出来的是酱紫色的血。瘦削的上半身抖个不停,像一根随时都会折断的腐朽的木棍,木棍上面支着一颗荒芜的脑袋,脑袋在哀怨地摆来摆去。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听到从他那掉了牙的嘴巴里挤出了奇怪的咕咕声,声音细软、颤抖、破碎不全,很容易就被寒风吹散。他那已经变得像干枯树枝一样的手里捧着一个少妇的头颅,那些破碎的声音顺风飘来,断断续续,但却非常清晰:“他们不是人,不是人啊,我那时是吓怕了,是真的吓怕了,咱爹吓怕了,咱妈吓怕了,咱都吓怕了,他们qiáng_jiān了你,他们还让咱爹也做那畜生才做的事情……怎么能怪他啊,他也是吓怕了啊。他们还让我和母亲做那畜生做的事情……我能怎么办呢?我们都被吓得什么都忘了,我们只能按照他们说的去做……你们都死了,你们都上吊了,就我一个人活着,可我活得容易吗?我谁也不能说,我只能憋在肚里,像狗一样活着……我为什么那么软弱,我为什么不也死掉?他们为什么不杀我……我没用,我连死的勇气都没有……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翻来覆去地说着同样的话,他的影子拖在地上,像一条狗一样。我要同情他吗?不,我不同情,尽管我知道活着比死还要难,但我还是不愿意同情他,他如果觉得那是耻辱,那他就应该在1937年12月死掉,或者在那场战争中死掉。死去的方法有很多,他可以逃出南京参加国军,也可以参加共产党的军队,这样的队伍很多,就连一些土匪,也在和日军作战。但他没有,他选择了在南京沉默地活着,偷偷地活着,他还会在路过大街站岗的日军哨兵跟前时,脱下帽子弯下腰,向日军鞠躬。这非常痛苦,但他已经没有知觉了,已经感觉不到痛苦的颜色和气味了,因为他实际上已经在1937年12月的南京死去了。他只是一具会呼吸的僵尸。我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厚的让人恶心的ròu_tǐ腐烂的臭味。我冷冷地看着他,脸上凝结了一层寒冰,他应该死去。作为一个男人,活就要活得磊磊落落,死要死得轰轰烈烈,他既没有死得轰轰烈烈,也不可能再活得磊磊落落。我为什么要同情他?
我是多么冷血。
我知道也许我错了,他是一个被侮辱的人,他有权利活下去,如果我再鄙视他,对他来说,等于是第二次屠杀。可我就是无法怜悯,无法同情,无法安慰他好好活着,我只有无边无际的沮丧和愤怒。是的,我的确是在毫不犹豫地对他们进行着第二次屠杀。我突然感到浑身发冷,血液被冻住,整个身子都要凝固了。我像一条受惊的狗一样在1937年的街头上奔跑起来,我没有哭,但泪水却像雨点一样洒了一路,洒在了一具又一具垃圾一样的尸体上……
幸存者,多么可笑的名词。
我像一个梦游者一样呆呆地在南京街头游荡,再多的尸体和鲜血,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还能到哪里去,没有反抗,没有呼号,到处都是被杀掉的绵羊和等待被杀掉的绵羊。多么可悲,他们拿着铁锹,在可能只有他们十分之一,甚至二十分之一的日军监视下,挖着一个个坑,然后日本兵把他们杀死在他们自己挖好的坑里。他们知道那是给自己挖的坑,但他们为什么不能转过身来,把手里的铁锹狠狠地砸到日本兵的头颅上去呢?他们被吓得没有一点力气了吗?但他们却有力气给自己挖好了坟坑。可笑吗?可你如何能笑得出来?
等我抬起头来,我看到了路边那块破旧的路牌“许家巷”。我想起来了,1937年12月12日的深夜,也许是13日的凌晨,王大猛和大老冯曾经在这里杀死了一个日本兵。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日历上显示的正是这一天。那么,我可
喜欢往生请大家收藏:(m.iuu123.com),爱优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